他帶我上馬,直奔東宮,打開庫房,將聘禮單子給我看。
「你離宮那日,我乘船去了外祖家,帶來我母後給未來兒媳準備的聘禮,也帶回了已經致仕的外祖,讓他來參加我們的昏禮,見見未來的外孫媳。」
我無聲落淚,哽咽道。
「你不是拿我當妹妹,不喜歡我嗎?」
「喜歡!」他著急道,「我喜歡你,是我不懂我的心,是我愚蠢!」
他彎起手指心疼地替我擦淚,軟著聲音哄我。
「我不奢望你如今就原宥我,我慢慢賠罪好不好?你別不理我,也別再叫我阿兄。
「令儀,我受不了,我難過得快瘋了。」
我主動地抱住了他的脖頸,眸中一片清明。
「殿下,我也難過呢,我難過了好些日子,你可要好好地補償我。」
9
我和太子的婚事,定了下來。
我爹氣得吹胡子瞪眼,整日裡在家裡指桑罵槐。
我嗑著瓜子,睨著他。
「爹,你知道為什麼你沒事兒嗎?因為你要是有事兒了,我就是罪臣之女了。」
他身子抖了抖,牙齒咬得緊緊的,消停了幾日,憋了個大的。
Advertisement
在我和太子大婚的前一日,他回府,身側站著貌美如花的魏珠。
「但是你要小心,說不定哪一天你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你容色平庸,而你妹妹國色天香,比你好看太多,有她陪你嫁入太子府,必定能幫你固寵。
我抓著桌子上的瓜子殼丟在他手裡。
他沉著臉和我說。
「魏玉,這是你欠你妹妹的,別忘了她娘是怎麼死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事情捅出去,大家都別活了。你壞了名聲,你也別想嫁入東宮。」
如今,地位調轉,他成了光腳威脅我的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魏珠。
「你想嫁嗎?」
她目光冷冷,一字一頓。
「妹妹自會好好替姐姐固寵,保姐姐在東宮恩寵不衰。」
我點了點頭:「行,那你便作為媵妾明日隨我出嫁吧。」
她要送死,我也隻能成全她了。
10
第二日一早,魏珠久久不來。
直到寧鈺到新房外接親,她才一身白衣不施粉黛地出現。
她儀態萬方,步步生蓮,仿若九天之上的神女下凡塵。
她溫柔地站在我身邊,扶住了我的手,向寧鈺行禮。
我身上的大紅色婚服成了最好的襯託。
難怪說女要俏,一身孝。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風華絕代的臉上。
除了寧鈺,他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看著魏珠的眼神,猶如看一個死人。
魏珠沒有錯過在場所有人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
她驕傲地彎了彎唇,毫不避諱地和寧鈺對視,妄圖與他眉目傳情、暗送秋波。
我心裡嘆了口氣。
真是蠢啊,即使想要搶了我的風頭,也不該選在我和太子成婚的這日。
這場昏禮代表的不僅是我的面子,更是皇家的臉面。
寧昭氣昏了頭,上去就是一巴掌。
「你尋誰的晦氣,太子太子妃大婚,你一身白,你作死嗎?
「來人,給我拖下去,杖斃!」
魏珠絲毫不懼,隻是紅著眼睛看著太子,目露哀求。
太子皺了皺眉,魏珠眼裡露出驚喜,誰知下一秒,他道。
「杖斃多晦氣,賜自縊吧。」
魏珠這才慌了。
寧昭罵道:「都是死人嗎!還不拖下去?!」
我的喜事,魏珠的白事,我爹吐了血,要把當年的事捅出去,和我同歸於盡。
可他又放不下魏安。
他總有許多的顧忌,所以注定他將折在我的手裡。
我沒有動手,隻是在和寧昭見面時,落下幾滴淚,哭著說一些幼時的虐待悲慘。
阿爹於某一日的早晨中風,雙腿不能下地,口不能言。
我去見他時,他嗚嗚昂昂地說著許多話。
卻語不成調。
他疼愛了許多年的外室子魏安,此刻心虛恭敬地站在我身後,不敢看他。
我笑了笑。
「為何不敢看你父親?若不是你一碗藥接著一碗藥喂下去,他又怎會變成這樣,這都是拜你所賜啊。」
阿爹難以自控地瞪大眼睛,絕望得渾身發抖。
我蹲下身子,目光落在他臉上,死死地看著他,記住他此刻的悲哀崩潰。
面容重疊。
那場千金拔步床上,阿娘瘦弱的身子躺在上面,屋裡都是血腥氣,她的肚子挺得高高的,上面蓋著大紅色的薄衾。
她的眼淚混著熱汗無休止地灌在鬢發裡,被腦後的墊著的軟枕舔舐幹凈。
她哀哀地喊著疼。
直到看見我。
她一聲聲喊著令儀。
令儀,令儀,娘的小令儀。
她抓著我的手,喃喃自語。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死,我的令儀這麼小,我死了,你怎麼辦?」
她紅潤的臉色,不消一刻鐘變成死寂的白。
她抖著幹裂的唇,聽著耳邊幼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聲,死死抓著我的手,指甲抓破了我的肉,她恍若未覺。
她驚慌無措,她不甘心,她苦撐著。
淚水砸在我的手臂上。
她僵直著身子,摸著我的臉,悲哀地問。
「兒啊,沒了娘,你要怎麼活下去,弟弟又要怎麼辦才好?」
我木然絕望地抓著她的手,妄圖用我滾燙的臉頰溫熱她冰涼的手。
「阿娘,我會好好活下去,我也會照顧好阿弟。
「阿娘,你活著,以後女兒孝順你,我不淘氣,我好好練琴,我再也不說手指疼了。
「阿娘,我的手指不疼了,可是我的心好疼,我好難過,我好害怕……」
上天不會因為我的害怕就憐憫我留下母親。
我爹也不會因為憤怒就能張口說話行動自如。
「爹,你欠阿娘的債,天不收,我來收,我為阿娘求公道。」
我朝他笑,眼淚順著我的眼眶大顆流下。
他亦是眼淚混著笑容,朝我猙獰地譏諷。
「你……色衰愛弛……我……等著……你……被……太子……厭棄……」
我輕蔑一笑,並不言語。
情愛於我不過登雲梯。
或許有一日,我會死於自己的陰謀詭計裡。
可絕不會敗在寧鈺的愛裡。
我與寧鈺成婚的這三月裡。
我頂著太子妃的名頭,不僅每日在外施粥。
還和官員一起為周邊受災的災民興建房屋,親自下田栽種糧食,安頓流亡的女子到繡房或者後廚,學一樣自力更生的本事。
我腹中孩兒三月時,八皇子的馬當街發狂,而我救下踩踏的老人,當街流產。
老人是已經告老還鄉的太傅,陛下的老師。
八皇子被責罰,趕往封地。
寧鈺因我不僅被陛下嘉獎愧疚,還得了老太傅的站隊。
我養病期間,老太傅的門生,都帶著禮品到東宮看望我。
寧鈺聰慧,愈發做出儒雅君子的儲君模樣,一時之間,得了許多民心與官員的橄欖枝。
八皇子是繼後的嫡子,也是寧鈺最擔心的競爭者。
寧鈺寧昭在八皇子手裡吃了許多的悶虧,這一回,局面逆轉。
寧鈺親自為我換藥,他心疼地看著我深可見骨的傷口,紅了眼眶。
「令儀,你受苦了,怎能如此……」
我睡在他的懷裡,溫柔地親了親他。
「殿下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為殿下籌謀,即使拼下我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他抿唇,神色鬱鬱,握緊我的手。
「別胡說,你是我唯一的妻,你與我共苦,也該和我同甘。」
他眸光閃爍,逐漸堅定。
「令儀,我會讓你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在太學念書的阿弟風塵僕僕來到東宮,一身泥濘的魚腥氣,手裡用草繩系著幾條肥胖的鱸魚和鯉魚。
他白著臉看我,嘶啞著聲音給我的嬤嬤。
「奶娘,你去燉了給阿姐補身子。」
我看見他如今長成的少年模樣,欣慰地落淚。
寧鈺離開,屋裡隻剩下我和阿弟。
他沉默地看著我。
好半晌。
他才抖著聲音說。
「阿姐,我會好好念書,我會高中,我會封侯拜相,我會成為你的後盾,為你撐腰。
「我會的。
「你能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愛自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如果我的前程是讓你拿自己的身體生命去做賭,我現在就死,我去找阿娘,你隻當我是死了。」
多年偽裝的面具,玩弄人心的權術,在面對他時,毀於一旦。
我在宮裡時,與他一年隻能見一次面。
每一次見面,他都是沉默著看我,眼睛一眨不眨,到後面小聲地說。
「阿姐瘦了,阿姐要好好吃飯。」
他寫給我的信,裝滿了箱子。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是——
【阿姐要好好吃飯。】
我流著眼淚撫摸他的臉。
「別哭了,阿姐知道了。」
他倔強地看著我:「你若是騙我,我便不念書了。
阿姐,你信我,即使你不是太子妃,我們什麼也沒有,哪怕貧窮呢,可你有我,可我有你,我依然會上進,我會念書,我會養你。」
他紅了眼睛,倉皇地用手背擦淚。
「這樣拿你的命搏的錢程我不要,我要阿姐身體健康,我要阿姐長命百歲。
「阿姐,我隻有你了。」
我摸了摸他頭,朝他開心地笑了笑。
「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這話自然是騙他的。
我選了一條權力至上利欲燻心的道路。
我回不了頭了。
我也不想回頭。
11
我活到了八十九歲,我這一生波瀾壯闊。
阿弟果然如他所說,他拼命考學,從狀元郎,到封侯拜相,到一人之上。
這條路很難走。
他青澀的眉眼褪去,愈發狠戾。
他說。
「阿姐,我撐著你。」
高處,權力的最高處。
從太子妃到皇後,再到太後。
不變的,隻有寧鈺。
他待我十年如一日。
我待他,滿心算計。
他死在我前頭。
我以為我不愛他。
可當這個人真的快要從我的生命裡離開時,我卻慌亂起來。
他撫摸我的眉眼,如同往常一樣溫柔地看著我。
他將玉璽,我渴求了半生的權力放在我的手心裡。
他在遺詔裡,許我臨朝稱帝。
他撥弄我垂落下來的發絲,就像大婚那晚,他顫抖著手緊張地替我卸下釵環一樣。
「令儀,我最喜歡你野心勃勃滿心算計的樣子。
「我知曉你裝著溫順。
「從我第一次讀你的文章看你的策論,我就知曉你的抱負。
「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事情,以後不必再背著我,我都知曉。」
我淚如雨下。
他替我擦淚,像孩童那般笑著說。
「令儀呀,我好喜歡你啊,但你好煩人,總是逼著我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奏折,我連和你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沒有好好地和我吃一頓飯了?」
我泣不成聲,他自言自語。
「你肯定不知道。
「是三十三天呀。」
他苦笑著閉上了眼。
我哀號出聲,悲痛襲來之際,我竟嘔血不止。
我總是在失去裡長大。
阿娘的死,讓我學會恨。
寧鈺的死,讓我學會愛。
我死在批閱奏折的夜裡。
我嘔心瀝血半生。
與他一起用這一生將這天下治理。
兒女撲在我的懷裡,他們都很好,不像我少年時那般扭曲薄涼。
他們像寧鈺,心底是善良的。
寧鈺將他們教育得很好。
我的靈魂飄忽在上空,看著兒子在阿弟的扶持下,順著我和寧鈺生前的路往下走。
他問阿弟。
「母後年少時,是怎樣的?」
阿弟頓了頓,似是在回想,最後笑了笑,說。
「聽奶娘說,你母後年少時,很喜歡和你外祖母撒嬌,爬樹上掏鳥蛋砸到了御史家的小小姐,把人家嚇哭了,你外祖母拿著燒火棍追得她滿院子喊娘——」
他頓了頓,神色落寞。
「可惜,後來,我沒能再見過這樣鮮活的阿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