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著臉,惹得寧昭不快。
「阿兄,你這是做什麼,板著一張臉,你以為你是李太傅啊!」
我亦是笑著開口:「是啊阿兄,你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他愣了愣,皺了皺眉,寧昭仰頭:「你怎麼喊起阿兄來了?」
我無辜道:「他說他把我當妹妹呀。」
寧昭哈哈大笑:「也行,你做他妹妹,我是認的。」
我眉眼彎彎,唯有寧鈺,緊抿著唇,眸光落在我身上,晦澀不明。
我不再為寧鈺繡衣衫這些私密的東西。
他有喉疾,也很挑食。
每年我都會採摘菊花泡好,精心挑選完為他送去。
我拜了太醫院醫正做老師,學了許多食補的方子,每日想辦法給他做好吃的。
我用六年的時間融入他的生活。
大到文章策論,小到一針一線,無論是生活,還是學業,我無孔不入、無微不至。
而如今,全部切斷。
一連半月,我待他人前客氣,人後疏離。
他終於忍不住了,試著如同往日一樣溫和熟稔地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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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打斷他。
「阿兄,今日太晚了,改日吧。
「我已經同家裡說了,殿下認我做妹妹了。你別生我的氣,我孤苦無依,想借你的名頭討得一點好,明日我就要回家準備嫁人了。」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下頜緊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到後來捏緊,青筋蔓延。
「你要嫁誰?」
他開口,幾乎是咬著字朝外送,每一個字都落得格外重,仿佛異常艱難。
我嫣然一笑:
「還不知呢,不是馬上就要放榜了嗎?舅舅預備從這次的一二甲裡讓我挑一個,我瞧著宣城來的那個叫季淵的就很好。
「舅舅說了,季淵雖家世清貧,但文章風骨俱佳,我原本是不願意的,直到我讀了他的文章。」
我越說越開心,幾乎是眉飛色舞地比畫,笑得臉都要爛了。
寧鈺眸色幽暗,周身的暖意消失不見,眼角眉梢如同覆了冰雪,手指微微顫抖。
我滔滔不絕。
「阿兄你不知道,季淵的字有多好看,文章也寫得好,我讀了他的文章,猶如他鄉遇故知,隻恨不得立即結交才好。」
寧鈺笑意冰冷。
「負心多是讀書人,令儀久在宮闈,遇到的男子少,不要被文章騙了。」
我乖乖點頭。
「對呀,一定是我遇見的男子不夠多,日日與你相見,才以為自己喜歡的是你。」
我做出深思糾結的模樣,臉頰紅了紅,羞赧地小聲說。
「舅母讓人給我送來了季淵的畫像,他好好看,面如冠玉,一身的書卷氣,我好喜歡呀,真想快點見到他。」
寧鈺嘴角的笑徹底沉了下去,眼神陰冷,晦暗不明。
我看著漸沉的天幕,「呀」了聲。
「多謝這些年殿下待我同我阿弟的好,阿弟如今託你的福,在太學念書,小妹心裡不勝感激。」
我轉身開心地朝他揮手。
「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去收拾東西啦,我得早點睡,明日好起來梳妝打扮,不然頂著黑眼圈和季淵見面就不好啦!」
他猛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死死捏緊,眼神冷厲。
我疑惑地看著他。
「阿兄——」
他氣急敗壞地打斷我:「不許叫。」
我乖乖地,有些怯懦,小聲地喊他:「殿下。」
他抿唇看著我的眼睛,漆黑的睫毛顫了顫,那邊傳來太監宮女向參見皇後的聲音。
他這才如夢初醒,松開了我的手。
我回頭,和寧昭冰冷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總算是來了,沒有枉費我送出去的首飾。
回宮後,寧昭坐在主位,讓我跪下。
我跪下後,她手裡的盞子擦著我的額角砸了下來。
我松了發髻,她眼裡不忍,眼眶發紅質問我。
「你接近我,就是為了做太子妃是不是?!」
我垂眸:「我明日會離開,家裡為我另外尋了人家。」
我擦了擦額角的鮮血。
「寧昭,我不欠你什麼,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待你都用了心。」
她眼淚流了下來,吼道:「你滾。」
我慢慢站起來,將收拾好的行囊拿了出來。
我將給寧昭繡的平安符送給了和我關系好的宮女。
不等她說話,我已經紅著眼睛沉默著走了出去。
房間的抽屜裡放著我給寧昭準備的生辰禮。
先皇後曾給她繡過一件披風,先皇後去世後,這件披風被七公主故意損毀。
無數次夜裡,我見她抱著這件披風哽咽喊娘。
宮內繡娘上百,無一人敢修補。
並非技藝不好,而是因為知曉她的脾氣,不敢領這個活兒。
隻能推說自己學藝不精,生怕自己做得不滿意,被打得皮開肉綻,趕出宮去。
如今這件披風已經被我修補好了一半,預備作為她的生辰禮。
寧昭看似心狠,實則色厲內荏。
她會對我心軟。
我多年籌謀,扮演著她所需要的角色,無條件地滿足她的情感。
未經風霜的小公主,如何能逃開獵人精心為她準備的溫柔陷阱。
6
我額角沾血,眼角含淚,發髻散亂,抱著行囊,一身狼狽走在宮人最多的這條路上。
路上議論不斷,寧鈺趕來時,我已經出了宮門。
他策馬而來,著急地喊我的名字。
我回頭,朝他慘然一笑,上了簡陋的馬車。
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罪了陛下最寵愛的寧昭公主,被趕出宮。
飯間,舅舅舅母歉疚道。
「這些年你受苦了,如今你不用擔心,以後我和你舅舅會好好待你和你阿弟。」
舅舅放下筷子:「季淵品行高潔,這門婚事不會差。
你母親的嫁妝都作為你的陪嫁,到時候我和你舅母也都會為你準備一份。你阿弟日後娶妻,也有我們為他置辦,你無須憂慮。」
我放下筷子,笑瞇瞇道。
「舅舅可願在我身上下注?賭一場門庭改換,扶搖直上入青雲。」
7
我穿著粗糙的布料,背著行囊,從平遠侯府出來,穿過繁華的街道,叩響詹事府大門。
管家看見我,揉了揉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發覺的確是我後,連滾帶爬地跑了起來,嚷道。
「老夫人,老爺,大小姐回來了。」
我爹春風得意的臉垮了下來,臉頰上的肉抖了抖。
「她回來幹什麼?」
我眸光含笑,掃視著他身旁的魏珠。
「自然是來為父親大人盡孝了。」
我在宮中的這幾年裡,他為魏珠和魏安尋了一個好的出身。
他將魏安和魏珠記在二房名下。
他原本想記作嫡子嫡女。
我在宮裡命人帶回去了一把匕首送他。
再聽說時,魏珠魏安已經成了庶出。
雖是庶出,但也不影響我爹在這兩人身上下功夫。
他延請名師,教導魏安,又為魏珠請了女夫子,教她琴棋書畫、貴女做派。
短短幾年時間,魏珠已經頗有才名。
父親將魏珠和魏安送到二房後,去外頭請了幾個武師傅回來,守著二房。
生怕我傷了他的心肝寶。
我的房門外站著幾個孔武有力的老嬤嬤,她們不許我外出。
父親外出打探了一番後,回來時已經變了臉色。
他踹開我的房門,抓著我,丟進了柴房裡。
「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再出魏家門。
「如今你得罪公主,侯府也將你趕出家門,還有誰能來護著你?
「魏令儀,你欠秋蓮的債,我們慢慢來。」
我被嚴格看守,他沒悄摸把我弄死,因為楊御史家來了人,私下和他詢問我的婚事。
楊大人是巡鹽御史,錢多,他正愁沒錢給魏珠做嫁妝給魏安謀前程呢。
看守我的婆子裡,有舅母買通的人,每天半夜會給我送些幹凈的飯菜。
寧昭的生辰宴,破天荒地給詹事府下了帖子。
我爹拿不準,目光陰沉地在我身上掃了掃。
「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我倒在柴堆裡:「不知道。」
他抓著我,咬牙切齒:「別給我耍花樣。」
他眼珠子轉了轉,想讓我帶著魏珠去寧昭面前露臉,又害怕我傷了她的寶貝女兒。
最終隻讓我自己去了。
我被安排在最末席,席間各種嘲弄的目光和話語朝我湧來,我垂眸不語,欣然笑納。
坐在最上方的尊貴女郎,卻一點一點捏緊了杯盞。
宴席結束後,我起身離開,寧昭的婢女攔住了我。
寧昭沉著臉看我,冷哼。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私自拿走我母後留給我的披風!
「魏令儀,你該當何罪!」
我掩眸,跪下叩頭:「公主息怒,臣女認罰。」
她噎了噎,咬牙,來回走了兩步,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
「本宮罰你,把這件披風修補完。」
我磕頭請罪:「刺繡需要女子手指細膩柔和,臣女做不到。」
她憤怒地抓著我的手:「你有什麼做不到的!」
她驟然停止了話語,目光怔了怔,看著我滿手的傷痕和翻開的傷口,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誰做的?!」
「沒有誰,殿下的披風,臣女無法修補,殿下另請高明,宮門快要鎖了,臣女先離開了。」
我從她手裡抽回自己的手,垂眸跛足離開。
「魏令儀!」她追了上來,聲音發抖,「你的腿怎麼了?」
「無礙。」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她在身後窮追不舍。
寧鈺帶著禮物準備去見寧昭,卻在路過我家的馬車時,聽見婆子和車夫在路邊譏笑。
「那位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呢,娘都死了,侯府現在也因她得罪公主不管她了,你說,老爺還能讓她活幾天?」
「呸,老爺現在也隻是讓她在府裡漿洗衣裳,劈柴刷點尿桶,讓她吃點餿飯啥的,才不會讓她死呢。」
「這話怎麼說?」
「你還不知道吧,老爺預備將她嫁給楊家做妾,楊家可是巡鹽御史,那聘禮都有半船。
「老爺要拿著半船聘禮給二小姐三少爺鋪路呢。」
「啊,楊大人比咱們家大人還大五歲呢!這二小姐三少爺都是外室生的,怎過得比大小姐還要好。」
「……」
寧鈺手裡的禮盒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寧昭也頓住了腳步,慌亂地擋在了我的前面。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是,是因為我嗎?令儀,我……」
我躲開了她要來拉住我的手,跪地磕頭,向她求饒。
「殿下,是我癡心妄想,肖想你兄長,是我沒有自知之明,我已經知錯了。
「殿下放過我吧,不日,父親就會將我嫁給楊大人做妾,我也將離開京城,跟著楊大人去揚州上任,不會再礙殿下的眼了。」
寧昭吶喊。
「你怎能嫁給楊俊同,他家中妾室每年無故死的那麼多,你怎能——」
我笑著打斷她的話。
「這不是殿下想要的嗎?」
寧昭怒道:「你以為是我讓他去的?!魏令儀,我拿你當摯友親朋,你竟如此想我!」
我嘲弄地笑了笑,近乎絕望道。
「臣女蒲草之身,如何能做公主的朋友?公主或許並未讓楊俊同求娶我,可人人都知你厭我棄我。
「你是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自然多的是人想通過踩我一腳來賣你的好。
「寧昭,這些年,我待你不好嗎?
「我有什麼錯呢?隻是因為我喜歡你兄長,我就該被這樣折磨嗎?!
「你可知,我原本是可以嫁給狀元郎季淵的,但現在,全毀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若你和你兄長還覺得不解氣,就殺了我吧。」
她嘴唇發抖,眼淚流了下來,挺起來的倨傲在這一刻被擊碎,又仿佛回到了雷雨夜她躲在我懷裡哭到抽搐說想娘親的時候。
「令儀,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哭著來拉我的手,我側身躲過。
「無所謂了,不重要了。」
我提步,一瘸一拐走向馬車,從始至終,不曾看慘白著臉的寧鈺一眼。
我從馬車的簾幕縫隙看見寧昭哭著跑向寧鈺,無助地哭著問他。
「阿兄,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寧鈺闔眼,再睜開時,眼睛一點一點地紅了,沒有了剛才的恍然無措,隻餘下一片冰冷。
他淡淡地說。
「怎麼辦?好辦,該賠罪的賠罪,該死的去死。」
8
我爹聽說我把寧昭氣哭了,我剛一下車,他就一巴掌扇了過來,讓我跪下。
他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好大的膽子,公主你都敢得罪!我是留不了你的,你跟楊大人走吧!」
楊俊同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笑瞇瞇地來摸我的臉。
「魏兄別打壞了,看這小臉蛋多好看啊。」
他的手還沒有摸到我,便被不遠處飛來的箭矢射穿了手掌心。
他倒在地上,哀號出聲:「誰!誰!」
我爹嚇得趕緊躲在了他身後。
我看著他們驚恐的樣子,心裡冷笑。
不過是一張畫像送到楊家,就能讓楊俊同對我生了歹意。
他接二連三和我舅舅在朝堂上作對。
死他一個,不算冤。
寧鈺帶著錦衣衛前來宣讀聖旨。
楊俊同貪汙受賄,被革職查辦。
我爹立馬離他三尺遠,喊道:「我和他不是同伙!不是同伙!」
沒人理他,寧鈺彎腰朝我伸手:「令儀,我來了。」
我閉了閉眼:「殿下來做什麼?」
他強硬地扣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拉了起來。
「來娶你,行嗎?」
「殿下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