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啊走,細嫩的腳在磚石地上磕出了血痕。
景燁心疼得沉不住氣。
他從身後牢牢抱住我,反剪著我的雙手,將我禁錮在懷中:
「阿雪,你醒一醒!」
我沒有動。
隻木木地抬頭,像迷路的稚子一般,望著月亮。
我穿著裡衣,披散著墨發。
長安皇城月下,晚風獵獵,白色細絹的衣裙閃耀著點點光芒。
月光清冷,我的臉頰卻泛起不正常的嫣紅。
那不可一世的帝王景燁,突然很害怕:
「阿雪!阿雪!」
我暈倒在他的懷中。
當晚,太醫院和棲雪宮徹夜燈火通明。
皇城道上擠滿了奔走的太醫、醫侍、宮女、侍衛。
景燁宣了全太醫院的太醫,輪流看診,也沒能診斷出原因。
景燁一拳砸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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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的東西!治不好阿雪,朕就讓你們九族升天!」
太醫們被嚇得連連叩首,終於有一位太醫壯著膽子,顫抖開口:
「陛下,依臣之見,雪妃娘娘並非是染病,而更像是……中了巫蠱之術。」
電光石火間,景燁想起了什麼,
他厲聲下令:
「阿啟,去欽天監,把上次診宜嬪的那個天師找來!」
24
向楚天師看診之後,跪在地上啟稟:
「陛下,雪妃娘娘這是中了巫蠱之術!三日內若是不能醒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景燁猛地抬頭,眉宇間竟是痛色深沉。
他定定地看著向楚:
「可有化解之法?」
「陛下,隻要在三日內找出給雪妃娘娘下蠱之物,用火燒毀即可。」
景燁的聲音冰冷如鐵:
「傳令下去,給朕搜宮!一寸草皮、一個水窪都不許放過!」
「朕倒要看看,誰敢,對阿雪用這巫蠱之物!」
景燁轉頭,看著他的貼身近衛阿啟,眸光鋒利:
「宜嬪的宮,你親自帶人搜。」
「阿啟遵命!」
第二日,在宜嬪宮裡搜到了寫著我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
帝王大怒,對宜妃徹底失望。
他下令將宜嬪貶為庶人,打入冷宮,永世不得出。
自此,馮寶宜在景燁心中最後一點美好的印象,也灰飛煙滅了。
馮寶宜再次絕食,哭著來見景燁。
她跪在地上,哭得破碎:
「陛下,那巫蠱娃娃,不是臣妾的!是、是狄傲雪!是她陷害臣妾啊!」
景燁聞言大怒:
「胡說八道!你和阿雪,誰的心思更狠辣,你以為朕不知道嗎?」
「看一個人品行如何,就要看她如何對待弱者。阿雪宮中的侍女,個個眉眼帶笑,和她玩笑打鬧,你呢?朕上次不過是扶起了你宮中一個摔倒的侍女,第二天她就落井了,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馮寶宜愣在原地,百口莫辯。
景燁沒有再看,轉身離開。
「你一次次讓朕失望,那兇兆果然沒錯。」
侍衛們已經架著馮寶宜,走向冷宮。
馮寶宜的哭叫聲散落在風中:
「陛下、陛下——臣妾真的沒有下蠱,臣妾——」
但景燁沒有再聽。
娃娃剛剛燒毀,我便醒了過來,
醒過來時,景燁正牢牢握著我的手。
他長出一口氣:
「阿雪,你嚇死朕了。」
我作出萬事不知的樣子,眨著眼,沖他扯出一抹虛弱的笑。
景燁讓太醫院開了堆積如山的珍貴補藥,逼我喝了好一陣。
看著我完全恢復,景燁才真的松了一口氣。
不過,這些日子他為了我急火攻心,很快就病倒了。
帝王為我廢了宜妃,還為我病倒。
自此天下皆知,有妃名雪,寵冠六宮,無人敢奪其鋒芒。
長安月光能照耀到的地方,都有關於我美貌的傳說。
天下的騷人墨客,為我作了許多詩詞,描述我的姿容笑貌。
我毫不在意,隻日夜侍奉景燁左右。
當然要日夜侍奉了,因為我要確認那毒香日夜都燃著。
25
景燁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
朝堂之上,溫親王的勢力越來越大,大有取而代之勢。
溫親王人品貴重,文韜武略不比景燁差,朝堂人支持他的人不少。
但是這些,昏迷中的景燁都無力處理了。
我趁著景燁昏迷,去見了馮寶宜。
算算時間,扶風散也該生效了。
我剛踏進冷宮宮門,床上的馮寶宜就死死瞪著我:
「賤人!你來做什麼!」
冷宮缺吃少穿,連一面像樣的銅鏡都沒有,馮寶宜自然看不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笑著拍拍手,小翠立刻端上一面銅鏡。
她狐疑地看向鏡子。
鏡子裡的她,瘦得極其嚇人,簡直如一具骷髏。
看上去,可以說是驚悚無比。
她爆發出一陣驚叫:
「啊——本宮、本宮怎會……」
她一把砸了鏡子,揚手就要扇我:
「這不是真的!這鏡子、這鏡子有問題!」
我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確實有問題,不過不是鏡子。」
我笑著湊近她耳邊:
「扶風散,好喝嗎?」
她不屑一顧地笑了:
「不可能!本宮找了好幾個太醫看了,那扶風散裡的每一種藥草,都無毒!加起來同時服用,也無毒!」
我歪著頭笑了,露出雪白細小的貝齒,天真如孩童:
「有毒無毒,咱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驗證。」
「倒是宜姐姐,書香世家出身,可曾聽過一首詩?」
我輕巧地念出聲: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可是,宮中不缺糧食,人有求生本能,不會自己餓死自己。那宜姐姐你猜猜,如果那些人不是餓死的,又是怎麼死的呢?」
馮寶宜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我綻放出一個異常美麗的笑容,湊到她耳邊:
「她們和你一樣,喝了扶風散。」
馮寶宜的眼神陡然變了,
她發現我成竹在胸,不似作假。
她驚恐地看著我:
「你!你為何如此害我?蛇蠍心腸的賤人!」
我直起身子,定定地看著她:
「曾有個入宮的金匠,名叫金玉,她什麼也沒做錯,你又為何要如此害她!?你又為何要活活打死她的阿娘?!」
馮寶宜枯瘦的臉上,疑惑混雜著驚訝。
也對,在她眼中,小人物的命都是賤命,死了就死了,不必記得。
我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扶風散的效力,你好好享受吧。」
馮寶宜悽厲地尖叫。
她猛地撲上來,卻被我一腳踢開。
冬日寒冷,我穿著毛皮大氅。
蓬松的皮毛把我的臉掩了一半,看上去還是個孩子氣的半大少女。
隻是我眉間的冷意,鋒利得刺人。
我居高臨下,踩住她的手:
「馮寶宜,這都是你應得的。」
26
扶風散中的每一味草藥,確實都無毒,
這些草藥加起來,同時服用,也無毒。
隻是宜妃不知道,扶風散其實不是一味藥。
扶風散中真正起作用的,是草藥上的細菌,這些東西太醫查不出來。
那些細菌不怕高溫,能在草藥上休眠,但是一旦被人服下,就會寄生在人體內,以脂肪為食,不斷繁殖。
脂肪吃完了,它們隻能吃血肉。
馮寶宜小產,不是因為巫蠱之術的反噬,而是因為胎兒被細菌吃了。
太醫自然查不出原因。
我不老不死,已活了千百年。
百年前,楚王宮中的美人們自制扶風散的時候,我就在她們頭頂的樹上睡覺。
至於什麼巫蠱之術……那隻巫蠱娃娃,是我叼進馮寶宜宮裡的。
我本是妖,沒有良心。
後來,姐姐成了我的良心。
再後來,姐姐死了。
我又變回沒有心的妖孽。
27
景燁病重。
他長久地昏迷,偶爾醒來也是在吐血,可以說是痛苦萬分。
我支開下人,如玉的指尖輕輕撫上他線條鋒利的臉:
「景燁……」
直呼帝王大名,是大不敬之罪。
但景燁卻笑了:
「忘稱陛下了?咳咳……你呀,一向是個不守規矩、不喜束縛的……這些日子悶壞了吧?等朕好些,就帶你出宮圍獵。」
我收回手,靜靜地看著他:
「我不喜束縛,不愛規矩,卻仍然進宮,陛下以為是為何?」
景燁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
他像哄小孩似的,耐心地順著我說下去:
「是為何呢?」
我猛地抽回手,站起身。
我不顧他驚愕的神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因為景燁,你親手殺死了我最愛的人。」
「所以我來了,我要你償命。」
景燁僵住了,就連咳嗽的動作都停滯。
他艱難地抬眼看我:
「你……」
我冷笑出聲:
「你宿在我宮中時,每一晚的燻香,都有毒。」
毒是妖族特制,太醫查驗不出。
景燁不可置信:
「不可能!如若、如若真是如此,那為什麼你沒事!阿雪,你不會下毒的,你怎麼會……」
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我冷眼旁觀著他撕心裂肺地咳出血來:
「因為我不是人,人類的毒,傷不到我。」
「景燁,這一點,你的愛妃馮寶宜都比你看得清楚。她放出的流言,誤打誤撞,每一個字都是正確的。」
鳳凰、黑貓、妖女,禍水。
都是我。
景燁不愧是經歷了皇權鬥爭的人,
他驚訝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
他深深地看著我。
我以為,景燁會咒罵我,要我九族升天,或者質問我流言中那有眼無珠的鳳凰、來去無蹤的黑貓,又或者問我到底是個什麼妖怪。
可出乎我的意料。
景燁艱難地開口,卻問了我沒想到的問題:
「阿雪,你說、你說朕殺了你最愛之人……」
「咳……你最愛之人……他是誰?」
我愣在原地,抬眼望向景燁的眼睛,
我沉默了許久。
景燁,你居然真的愛上我了,
帝王天子,也會難過情關嗎。
可惜,自古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閉上眼。
是日窗外大雪,我卻看見桃花。
我喃喃出聲: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叫金玉。」
我不老不死,行走人間千百年,閱詩詞無數,卻總想起這一句。
景燁定定地看著我。
他已是氣若遊絲:
「可、可朕與你,又何嘗不是……金風玉露……為什麼……」
景燁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長期積攢的毒藥已經生效。
他閉上了眼。
景燁死了。
我化成貂形,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28
我離開皇宮,去了春風樓。
姐姐那天說了的,等她從宮裡回來,我們就去春風樓,吃頓好的。
春風樓下,曲水流觴,熱鬧非凡。
我的座位臨窗,能聽見歌女賣唱,歌聲悠揚: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是你的眼睛,春風是我們約好要來的酒樓。
可是姐姐,你在哪裡。
我恐怕是醉了,伏桌而眠,竟看到姐姐的臉。
她眉眼彎彎,如畫,如三月桃花:
「阿雪,我曾對你說,我不成親,是為了成為長安城最厲害的金匠……但這隻是第一個原因。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沒有告訴你。」
「姐姐,第二個原因,是什麼?」
姐姐笑了:
「是我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