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景燁這段時間專寵宜妃,不再來我的宮中。
宜妃把景燁的心搶回來了,封後大典也近了,最近很是得意。
她精心籌備著封後大典,準備著最華麗的金頭面、最隆重的禮裙,忙得不亦樂乎。
但就算這麼忙,她也不忘抽空來我宮裡。
她說我那日的荷上舞太過妖媚,不成體統。
將我掌嘴二十,罰跪殿門口,跪到她滿意為止。
景燁知道此事,但卻沒有制止,隻留了一句「宜兒點到為止即可」。
我在他心中,確實比不上共患難的宜妃。
我沒有反抗。
沒關系。
封後大典就在明日,我最期待的場面……也要來了。
這天晚上,我化成貂,跳進了宜妃的庫房。
她明日要戴的金頭面擺在正中,金絲拉出花蕊,玉石作為花心,實在美輪美奐。
我拿出姐姐留下的器具,就著昏暗的燭火,開始雕刻。
這一雕就雕到了後半夜,我正聚精會神,卻聽到門外傳來了侍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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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紅,我好想你……」
而後是侍衛和宮女的歡好聲。
突然的聲音嚇得我手微微一抖,撬下了一塊玉石。
糟糕!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會毀掉我的整個計劃。
昏暗的庫房裡,我心跳如雷。
拿著金頭面的手開始顫抖,冷汗布滿額頭。
我不住地深呼吸。
姐姐的容顏浮現我腦海。
姐姐十二三歲時,雕刻手法並不純熟,總怕鋒利的刻刀會割斷手指。
所以她雕刻的時候,總繃著小臉,念念有詞:
「手穩,心定,不準怕!」
我閉上眼。
看見姐姐站在初見的桂花樹下,眉眼彎彎,如三月桃花。
她的聲音仿佛就在我耳邊:
「手穩。」我停止顫抖,緊緊握住那套金頭面。
「心定。」我忽略門外的歡好聲,平復激烈的心跳。
「不準怕!」姐姐,我要給你報仇,皇家富貴,權勢滔天,我都不怕!
我睜開眼,看到了滴落的蠟油。
一個絕妙的方法浮現我腦海。
9
第二日,封後大典。
我頂著一夜未睡的黑眼圈出席,宜妃穿著金線繡的華服,戴著金玉的頭面,高高在上地笑著看我。
我恭順地低下頭,壓住心底湧出的快意。
萬千朝臣、妃嬪、皇親、宮人都恭順地低著頭。
這是宜妃期待了四年的封後大典,她會在今天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無比華美,無比隆重。
景燁穿著相配的赤色禮服,在長階盡頭的高臺上等她。
正是秋老虎發威的季節,陽光灼人,白玉的長階上陽光耀眼。
宜妃剛剛登上長階,人群中就傳來一陣驚呼。
宜妃腳邊的地上,竟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鳳凰影子!
那鳳凰影子展翅高飛,栩栩如生,緊緊跟隨著宜妃的腳步。
宜妃先是一愣,而後露出驚喜的笑。
朝臣、皇親、妃嬪、宮人頓時烏泱泱跪了一地,排山倒海一般,齊聲開口:
「天降吉兆,臣等賀皇上江山無恙,富貴榮昌!願皇後芳華永駐,壽元安康!」
景燁龍顏大悅,撫掌大笑,看著宜妃,滿眼愛意。
宜妃掩口嬌笑,在一片恭賀聲中,繼續提裙邁步,登上長階。
我看著太陽。
快了。
今天你要是能封後,我狄傲雪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還有皇上,既然你如此喜歡吉兆,那可要瞧好了。
宜妃一步步登上了高臺,
她微笑著轉過身,震袖獨立,萬民下跪。
大太監已經開始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馮氏寶宜,溫婉淑德……」
但,他才剛念了兩句,就被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打斷。
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宜妃的腳下。
那鳳凰的影子依然在那裡。
依然巨大無比,依然栩栩如生,但是有一個地方,卻和剛剛不同了。
那鳳凰,沒了眼珠。
從宜妃踏上高臺的那一刻,鳳凰的眼珠,就不見了。
司禮監的大臣跪在地上,驚恐地啟稟:
「皇上,鳳凰朝日,有眼無珠……此乃大兇之兆啊!」
黑壓壓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亂成一團,都不住地後退,想離高臺遠一點。
宜妃嚇得驚慌失措,在高臺上四處閃躲,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躲開那影子。
但隻是徒勞。
她走到哪,影子就跟到哪。
景燁臉色鐵青,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鳳凰朝日,有眼無珠。
明眼人都知道,這句有眼無珠,罵的不是皇後,而是冊封皇後的人。
也就是……當今皇上。
宜妃顧不得那影子了,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啊!」
景燁強壓著怒氣,沒責怪她,隻拂袖而去。
典禮就此中斷。
聖旨沒讀完,宜妃,還是沒當成皇後。
她站在高臺上,被眾人指指點點。
她心心念念的大典,成為天下人的談資笑料。
不僅如此。
有了這個兇兆,以後宜妃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小心翼翼。
稍有不慎,就會被朝臣們說成背負兇兆的妖妃。
而剛剛登基的帝王,也給人留下了有眼無珠的話柄,不復從前的威嚴。
10
至於兇兆產生的原因……
所有的奧秘,都在宜妃金頭面上的一顆小小玉珠裡。
那顆玉珠內,我用極其精妙的雕刻技法,微雕了一隻鳳凰。
日光穿過凹凸的玉珠表面,在地上放大成像,就成了鳳凰的影子。
但是,這鳳凰的眼珠,用的不是玉,而是蠟。
宜妃登上長階的時候,玉珠凹凸面聚光,將蠟融化。
所以當宜妃走完長階,站在高臺上的時候,地上的鳳凰,也就沒了眼珠。
我不過是一隻古代的小妖。
我或許不懂那些技術名詞,如小孔成像、放大鏡和微雕。
我隻是想起,和姐姐玩鬧的那些午後,姐姐在小小的玉珠裡微雕了我的小像。
陽光穿過,地上赫然出現我的影子。
我鬧著要姐姐教我,多難都要學。
因為這樣我就可以雕刻一個姐姐,放在玉珠裡,隨身攜帶。
這樣精妙的手藝,本不是為了宮鬥陰謀、血海深仇,而隻是因為太過於愛。
因為太過於愛,所以想把你隨身攜帶,永不分開。
連接玉珠的金絲已經被我磨細。
在宜妃掩面跑下高臺的時候,金絲斷裂,玉珠滾落在地,被我撿起。
自此,再無證據,隻留下天降兇兆之名。
11
不過,宜妃畢竟是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嫡女,可謂能屈能伸。
大典之後,她先是在宮裡哭了好幾天,瘦得弱柳扶風。
而後日日跪在御書房門口,說要向皇上請罪。
看著消瘦許多的宜妃,景燁最終還是心疼了。
他親自扶起宜妃,說自己不在乎天降兇兆還是吉兆,讓宜妃不必自責。
小翠轉述這話的時候,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景燁是天子。
所謂天子,即受命於天,治理天下之意。
他在百姓眼中的皇權光輝,是來自天選之子的傳說,他又如何能不在乎天降之兆?
這件事情,已然成為景燁和宜妃之間的一根刺。
再怎麼樣也無法逆轉。
更何況,我馬上就要在他們之間,種下第二根刺。
這天,景燁正在勤政殿的涼亭裡,同幾位老臣議事。
突然一隻小獸出現在千年老樹上。
欽天監的大臣頓時驚呼:
「金角銀獸……陛下,這、這是白澤!」
所謂白澤,是一種傳說中的神獸,
全身雪白,通萬物之情,隻出現在聖人身側,象徵著無上的祥瑞。
景燁剛剛經歷了封後大典的兇兆,面對如此祥瑞,自然大喜過望。
但神獸卻沒有停留,而是跳下樹,向著後宮奔去。
景燁毫不猶豫,帶著臣子們跟了上去。
神獸嬌小,跑動的速度不算快。
景燁和大臣們追了好一段路,眼看著神獸跳進了棲雪宮。
棲雪宮,是我的寢宮。
皇上令大臣止步,自己踏進了我的寢宮。
聽見侍女們對皇上行禮的聲音,我從樹上探出頭:
「咦?陛下!」
景燁嚇了一跳:
「阿雪,你在樹上做什麼?!」
我跳下樹,舉著風箏奔向景燁,就像笨拙的小獸奔向信賴的主人:
「陛下,我爬樹撿風箏呀!」
景燁皺著眉頭,冷冷呵斥殿中的宮人:
「這麼危險的事,你們居然讓雪嬪親自做!都不想要腦袋了嗎?」
宮人頓時跪了一地。
我穿著嫩粉色的襦裙,沾了滿身細碎的黃色小花,也不抖去,隻全然爛漫地笑,像山野中的精靈:
「陛下,別怪她們,是阿雪自己喜歡爬樹呢,阿雪經常爬樹的。」
景燁搖搖頭,順手接過我摔壞的風箏,一邊細細修理,一邊像問小孩似的問我:
「阿雪,你剛剛可有看到一隻小獸跑進來了?」
我搖搖頭。
景燁抬眼看向宮人:
「你們呢?可有看到?」
宮人均是搖頭。
景燁嘆口氣,但並不沮喪,
畢竟那麼多人都看到了神獸現身,總之是個罕見的吉兆。
景燁把修好了的風箏遞給我,他摸了摸我的頭:
「阿雪沒心沒肺,倒是個有福的。」
他看著我一身的落花和滿身的草木清香,驀地失了神。
天子也是人。
人的劣根性,便是總會站在此岸,美化彼岸。
景燁做閑散王爺,遊覽山野、瀟灑不羈的時候,就向往龍椅之上的人生。
擁有了龍椅之後,他卻又開始向往那種閑雲野鶴、身居山野的自由生活。
尤其看到這樣不拘禮數、親近自然的我的時候,便會勾起他內心的向往。
我身上,有他最向往、最得不到的東西。
便是那一份野趣、自由和純粹天真。
他會忍不住保護我。
就像想保護當初那個自己一樣。
12
第二天,聖旨傳來:
「狄氏傲雪,秉性純然,敬上恭謹,馭下寬厚,恰逢天降吉兆,神獸白澤指引,故冊封為從一品妃子,封號『雪』,欽此。」
這份聖旨一出,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後宮一片嘩然。
一方面,我一介沒來頭的孤女,居然和丞相家的嫡女宜妃平起平坐了。
宜妃再也不能大搖大擺地來我宮中,賞我巴掌。
另一方面,兇兆降臨在宜妃身上,吉兆降臨在我身上。
這樣鮮明的對比,引得天下人議論紛紛。
宜妃離她心心念念的後位,又遠了一步。
隻有我知道,所謂金角銀獸的白澤,不過是一隻打扮過的雪貂。
也不枉我熔了好幾副純金鐲子,才雕刻出的一對金角。
13
我封妃那天,景燁來了。
他進門的時候,我正生氣:
「快幫我拆掉,這頭面這麼重,戴著累死人了!你們怎麼都不動呀?」
景燁笑著開口:
「是朕吩咐的,先給朕看看,才準拆了。」
我敷衍地在景燁面前轉了兩圈,而後撒嬌道:
「陛下,現在能拆了吧?這妃位的服飾也太重了。」
景燁又好氣又好笑:
「多少人想要這些都得不到,偏偏你是個沒心肝的。」
我不解地看著景燁:
「阿雪怎麼沒心肝啦?真愛一個人,隻要能常伴左右就已是最開心,位份有什麼好在意的?」
說著,我毫不避諱,當著景燁的面拆掉所有朱釵。
一頭墨發頓時披散下來,在月光和燭光的輝映下,泛起微微的波浪,如山野精魅一般漂亮。
景燁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情動。
他剛要說什麼,就聽見門外侍衛的通報:
「陛下,宜妃娘娘喝醉了,您快去看看吧。」
景燁猶豫了,他抬眼看我。
我歪著頭看他,眼底一派天真:
「陛下,喝醉是不是可難受了?您快去看看宜姐姐吧。」
景燁站起身,好笑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爭寵都爭不明白的笨蛋。」
「啊?」
「朕說,朕明天來看你。」
「嗯!」
明天啊……
那明天侍寢的香,就又要換成毒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