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不知道抱了有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
直到陸衍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撐著床頭的杆子,坐直了身體,因為疼,眉間的“川”字深深,薄唇蒼白,五官凌厲,輪廓深邃又凜冽。
他漆黑的眼眸裡,幾乎看不到光,也看不到底。
目光是冷凝的。
言喻心裡的酸水一點點往上冒出,慢慢地,形成了一片湖,腐蝕著她的心髒,吞噬著她的理智。
她眼睛都不眨,盯著陸衍的眼睛。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也有很多情緒想要發泄,但到了這個時候,她看到陸衍,居然有一點點安心,或許因為隻有陸衍能回答她的問題,也隻有陸衍和她是特殊的,他們有了孩子,也有過往。
陸衍即便穿著病號服,臉色蒼白,周身也是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他擰著眉頭,沉聲道:“陸疏木。”
陸疏木聽到了爸爸的聲音,他動作停頓了下,輕輕地推開了言喻,他背過手,用力地擦著自己的眼淚,很快就冷靜了下來,轉過身,臉上沒有淚水了,但從他的紅眼眶、通紅的臉頰和湿漉漉的漆黑雙眸,才能看出方才的哭痕。
他抿著唇。
陸衍淡淡地道:“你是男子漢,去擦臉,哭什麼?”
陸疏木眼睛透著倔強,他看了看言喻,又看了看陸衍,安靜地站了一會,掙脫出了言喻的懷抱。
言喻手中一空,胸口也仿佛跟著落空了。
陸疏木還真的就聽陸衍的話,跟著推門進來的特助,走出了病房,言喻眨了眨眼睛,將眼淚忍了回去,深呼吸。
她松開了掌心,一點都感受不到掌心的疼。
她冷靜地盯著陸衍,冷靜地問:“陸衍,我再問你一遍,陸疏木是不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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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衍面無表情,神情冷淡,看著她的眼神裡含著寒氣,眉如冰山。
言喻咬緊了牙根,視線更冷:“陸衍,你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陸衍還是一聲不吭。
言喻攥緊手指,她猛地就拽過了放在床旁邊的拐杖,她撐著拐杖,一步一步地冒著冷汗地走到了陸衍的面前,眼角噙著凜冽,她繃緊了唇線,越是生氣,她越是能忍,明明胸口的火焰快要灼燒了她的理智,她卻強壓下了所有的不滿和怨氣。
“陸衍,你不說話是麼?那你就是承認陸疏木是我兒子了?”言喻冷笑,她眼圈通紅,黑白分明的眼裡布滿了血絲,“你真讓我惡心。”
“我惡心?”
陸衍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冰冷的表情龜裂開,眼神像鋒利的刀,斂住了鋒芒。
言喻瞳眸微微縮起:“那個孩子當年還活著,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瞞了我這麼多年?”
陸衍的目光盯著她的五官,逡巡過她的每一寸表情,他薄唇微勾,笑意溫涼淡漠:“告訴你?告訴你能改變什麼?陸疏木留都留下來了,你還能選擇什麼?是掐死他?為了他留下來,亦或是帶走他?”
他每說一種可能,言喻的臉色就更白了一分,她抿著唇,怔怔地看著陸衍,眼眸裡的情緒克制不住地翻湧著。
胸中的浪潮是海嘯,呼嘯著,席卷著,朝她吞噬而來。
她心髒瑟縮得讓她無法承受。
她突然腿軟,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原來,原來陸疏木真的是她的孩子,是她當年那個被周韻強制引產的孩子,那個孩子還活著。
言喻眼前的視野早已經蒙上了厚厚的霧,什麼都看不見。
她的耳畔是他的一聲聲冷冽的逼問。
“你會願意為了他留下來?為了他放棄離開陸家?為了他甘心做陸太太?”他聲音沙啞,聲線繃得快要斷開了。
言喻聞言,唇上的血色都快褪盡了。
她是個自由的人,她有自己的理想、事業和未來,她愛孩子,但她不會為了孩子,而委屈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一直待在那樣壓抑的陸家,所以,她知道她不會為了陸疏木留下來。
陸衍步步逼近:“那你想帶走他?”
他話裡的嘲諷意味已經很濃很濃了,陸家怎麼可能讓她帶走陸疏木?就算周韻不要,陸承國也不可能會同意,更不用說陸衍了。
言喻不知道當年陸衍為什麼願意讓她帶走小星星,但當年的他,也絕不可能讓她再帶走陸疏木。
“就算我讓你帶走陸疏木,你能照顧得了他麼?”陸衍聲音低低淡淡,“陸疏木離不開人,你又想拼事業,又想照顧小星星,你覺得你會分身術麼?”
言喻瞳孔重重地收縮,紅唇是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
她無比清楚,陸衍說的都是實話,當年的她,帶不走陸疏木,就算是現在,她也沒辦法帶走陸疏木,她的心髒仿佛被無盡的絲線纏繞著,緊緊地束縛著,遏住了她的呼吸。
陸衍薄唇譏諷,黑眸冷冽,聲音出自深淵:“所以,你還是會選擇拋棄陸疏木,帶著小星星離開,所以,告訴你他還活著,能改變什麼現實麼?”
什麼都改變不了。
言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角的淚水滲透下去,無聲地滑落,又隱匿在了衣服之中。
她握緊了拐杖,心潮起伏,她想告訴陸衍,不是這樣的,他不能去推測假設,那都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時間過去了三年,她也不知道,當時的她得知了孩子還在的真相,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但至少,陸衍不能連給她選擇的機會都不給,隨便地就給她做了選擇,讓她錯失了陸疏木三年,讓她痛苦後悔了三年,讓她以為她沒有保護好那個孩子,讓她在看到陸疏木的時候,甚至不能給他一個擁抱;讓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陸疏木。
她隻要想起陸疏木柔軟漆黑的眼神,心裡就疼得難以呼吸。
陸衍冰冷的聲音傳入了言喻的耳蝸之中:“你也不必覺得可惜,反正你當年也不想再跟我生孩子了,你對第二個孩子也並不期待,我們當時的情況鬧成了那樣,讓你以為陸疏木不在了,才是最好的結果,不是麼?”
他話說得輕巧,卻一下就激怒了言喻,她猛地睜開了眼,眼眸裡跳躍的都是熊熊的怒火,火光映染。
“讓我以為陸疏木不在了?你知道不知道,這三年我是怎樣過來的?你是男人,你沒有懷孕的經歷,你不會知道女人失去孩子的痛楚有多大,這三年,我一直都在愧疚,我愧疚我沒有保護好他,我每看到一個孩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忍不住想起那個我失去的孩子!我最恨的時候甚至想去倫敦殺了你,再回國一把火燒了陸家老宅!”她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眼圈的紅大片地彌漫開,“可是呢,你在我痛苦三年之後,你告訴我,那個孩子還在,而原因僅僅隻是你覺得,可以不用告訴我?所以,我這三年都白白痛苦了是麼?這三年我感受到的喪子之痛,陸疏木沒有媽媽的痛楚,都是笑話了不是麼?”
陸衍的額角的筋絡跳動著,他眼底浮現的是極度的壓抑,他是男人,他也有痛楚,但他不善於抒發情感,薄唇動了又動,什麼也沒說出來。
言喻緊繃的神經終於斷開了,她的情緒崩潰,沒控制住,將手裡的拐杖扔到了陸衍的身上。
陸衍不躲閃,硬是讓拐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傷處。
言喻的右腳受傷,她根本就站不穩,陸衍一把將站著的她,拽到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言喻重心紊亂,不受控制地往陸衍的身上倒了過去。
陸衍雙手用力,禁錮住她。
她握起了拳頭,抵在了他的胸膛上,她咬著牙根,黑眸火光跳躍,水霧四起:“你放開我,你和周韻一樣惡心。”
陸衍恍若未聞,下頷冷冽,線條鋒利,他喉結壓抑地上下動著,任由著言喻發泄著情緒。
言喻的聲音裡帶了哽咽:“不管我想不想要陸疏木,不管我會不會為了他選擇留下,我有生育權,我也有知情權,那個孩子明明還在,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剝奪我做母親的權利?”
人一旦失去了理智,爭吵的時候,就絲毫聽不進對方的話。
陸衍以幾乎要嵌入掌心的力道,緊緊地摟著言喻他,他用力得讓言喻感覺到周身的骨頭都要碎裂開了一般。
嗓音從喉骨裡,一點點地溢出:“我沒有騙你,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陸疏木還活著。”
這短短的一句話,聲音不重,卻似是千鈞之力,轟鳴在了不大不小的病房裡,又像是按了暫停鍵,讓言喻的聲音一下戛然而止,所有的尖銳都消失了。
“什麼?”言喻嗓音幹澀得仿佛破了一個洞,她眸光怔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般,一下撤回了緊握的拳頭,僵硬地被禁錮在了陸衍的胸膛之中,她感覺到了陸衍胸膛的沉沉起伏。
陸衍低下了眸子,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言喻些微的側臉,但能看得清她白皙幹淨的皮膚和挺翹的鼻尖。
他摸不清自己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但這三年過去了,他根本就從沒有忘記過她,他放言喻走的時候,也想過,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兩個人在一起,除了互相傷害,就隻剩下互相傷害,他是男人,放手了就徹底放手了吧。
這三年,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優秀女人也不少,他不排斥和那些女人見面,但事實上,他的心裡根本就接受不了那些女人。這三年,沒人能稍稍地靠近他的心。
孤獨終老也沒什麼。
男人的一生,除了愛情,還有事業。
隻是要習慣經常的孤獨,那種孤獨,在無人的時候,會侵蝕他的靈魂,讓他無法克制地想起她。
他是喜歡她的,這麼多年,除了許穎夏,他也就喜歡過這麼一個她,愛不愛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見過她之後,其他女人似乎再也無法讓他提起一點點的興趣了。
陸衍眼底暗芒洶湧,當年的言喻不想要和他再生一個兒子,但三年過後,現在的她對陸疏木似乎是喜歡的,愧疚的,她想要靠近陸疏木。
那他又何必一直抓著三年前的事情不放。
她當時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了吧,隻要她現在願意要,未來願意要,就好了吧。
有時候想通,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想再忍受孤獨,他既然再一次地抱住了她,就不想再放開了,即便這一次,依然會將雙方傷害得遍體鱗傷,直到他不再喜歡她。
陸衍啞著嗓音說:“陸疏木前兩年一直被程管家藏了起來,不久之前,我才知道他的存在,當年我也不知道,我也沒有騙你。”
言喻捕捉的重點和陸衍不一樣,她隻聽到陸疏木前兩年一直被程管家藏了起來,一顆心就疼得不行,刀割一樣的痛楚。
她原本以為這三年,陸疏木至少是在陸衍的愛護下長大的,卻沒想到,他一直被程管家養著。
程管家有多急功近利,有多無情,她是知道的,即便他愛著陸疏木,但教育陸疏木的方式一定是殘忍的。
言喻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陸疏木。
陸衍盯著言喻表情的變化,一個可恥的念頭浮現了上來,他幾乎都可以想見南北嘲諷的嘴臉了。
南北一定會冷冷地嘲笑:“喲喲喲,陸總不是說不會拿孩子做籌碼麼?現在啪啪啪打臉了,臉疼不?”
陸衍想到這,呼吸綿長了一瞬,眼裡冷意更甚,他緩慢地對言喻道:“你想陪在陸疏木身邊是麼?你想補償他,是麼?他從小到大,什麼都不缺,就缺少母愛。”
“所以,很簡單,回到我身邊。”
言喻聽到他波瀾不驚的最後一句話時,琥珀色的瞳仁重重地收縮了起來。
他重復了一遍:“回到我身邊。”
言喻抬起頭,正好地對上他幽黑深邃的眸子,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回答,隻有短短的三個字:“不可能。”
*
傍晚的時候,南北帶著小星星,趕到了病房。
她目光直直地找到了言喻,朝著言喻那邊,奔了過去,小星星也撒開了腿,跑到了言喻的床畔,委屈道:“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