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辰良猛地鑽出來,濺她一臉水,笑聲爽朗,雙手搭在船頭,毫無半分救人之後的疲憊,仿佛他剛才隻是在水裡嬉戲,並未做什麼了不得的事。
他仰起稚氣未脫的年輕面龐,開心地問:“卿妹妹,你是怕我死了嗎?”
令窈心一緊。
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確實怕他死。
換做平時,她定要嗔他,今日卻低眉順眼去撈他:“水裡冷,你快上來。”
穆辰良見好就收,自己撐著船木一躍而上。
周圍船隻漸漸靠過來,先是那位落水男童的母親千恩萬謝,而後是其他船隻想要看一看今日救人的俠義勇士是何方人士。
一看,竟是鄭家的四姑娘和穆家的嫡長孫。
有人站在船頭起哄:“好一對勇敢善良的金童玉女。”
穆辰良臉紅。他是聽慣奉承話的人,那麼多好話裡,就屬這一句最得他心。
他還想多聽兩句,回眸見令窈渾身湿噠噠,似是對圍觀的目光很不適。
是了,女孩子家愛美,如今這副落水的模樣被人瞧了去,她心中定不高興。
穆辰良怪自己太粗心,不敢再耽擱,連忙將令窈扶進船艙裡。
他方方面面都想全,安慰她:“你放寬心,我絕不讓旁人拿今日的事做文章,今日的事,隻會有一種說法,那就是鄭家四姑娘善良仁義,除此之外,不會再有第二種聲音傳出來。”
令窈點點頭。
穆辰良說到做到,這一點她從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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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喊:“姑娘,你家人找你,你要過去嗎?”
話音落,令窈聽見鄭嘉和的聲音,一聲聲“卿卿”,聲音已經嘶啞。
她腳步踉跄往外去,回應他的呼喊:“二哥哥。”
穆辰良愣了愣,傻傻看著她的背影,他還有話沒來得及告訴她。
畫舫。
令窈伏下身,剛要同鄭嘉和報平安,一句話剛起頭,就被鄭嘉和拽入懷中。
他胸膛劇烈起伏,雙手顫抖,緊緊扣住她的後背。
她小小掙扎幾下:“哥哥,我並無大礙。”
鄭嘉和仿佛失聰,低喃她的小名。
令窈抬眸往上看。
鄭嘉和慘白的皮膚毫無血色,他邊咳邊喚她的名字,清秀的眼眸微微泛紅。
令窈驚訝,伸手覆住他的眼皮,指尖沾到些許湿潤,不知是被她身上湖水濺到的,還是他自己的淚水。
鄭嘉和竟擔心成這樣。
想想也是,這輩子她待他好,決心要做他的靠山,他心中牽掛她,也是情理之中。
她身上仍穿著湿透的衣裳,船內無其他幹淨衣裳,還好鄭嘉和病弱,三月的天也穿著厚厚裘衣,他用自己的裘衣將她牢牢裹住。
他的竹青色圓領袍被她浸湿,咳得越發厲害,卻不肯放手。
令窈輕聲打趣他:“哥哥,難道你放開我,我就會消失不見嗎?”
鄭嘉和身形一僵,半晌,他用隻有兩個人才聽到的聲音答:“會。”
旁邊穆辰良羨慕地看著鄭嘉和,心中感慨,這兩兄妹感情真好。後又想,若是他有令窈這樣一個可人的妹妹,他肯定也會將她捧在手心疼愛。
他也想抱她。
此時穆辰良回過神,想起剛才在水裡的情形,身上忽地就不冷了,被她靠過的後背隱隱發燙。
她嬌嬌軟軟的身子輕盈似燕,一雙小手緊緊圈著他的脖頸,她不對他生氣,也不發脾氣了,在水中的時候,她隻依賴他。
身後有人喚他:“穆少爺。”
穆辰良回頭一看,是鄭令婉。
她滿眼關懷,矜持又怯生,將巾帕遞給他。
穆辰良笑道:“謝謝。”
這塊巾帕來得太及時。
他接了巾帕沒有用,而是上前為令窈擦拭湿漉漉的烏發:“用這個擦擦。”
鄭令婉呼吸頓住。
鄭嘉和搶先一步拿過穆辰良手間的巾帕:“我來。”
穆辰良猶豫,最終還是放開巾帕。
出了這種事,泛舟垂釣是不能再繼續了,鄭嘉和做主,帶著令窈直接回府,讓人知會大老爺一聲。
不多時,府裡眾人聽聞湖邊的事,齊齊趕回府。
此時令窈已經在老夫人的腿上趴著睡過一覺醒來,她已得了老夫人的關切與贊揚,又被府中兄弟姊妹圍住寒暄問暖,心中雖歡喜,但耳邊實在吵鬧,好在鄭嘉和替她將人都趕走,讓她繼續休憩。
鄭嘉和宛若一尊門神,守在門口,冷著一張臉,平時溫和的模樣全都不見,或許是憂心她的緣故,她竟從他身上窺出幾分殺氣。
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病秧子威武起來,比旁人要霸道百倍千倍。
她讓鄭嘉和走,他不聽,巴巴地守著,也不知道圖什麼。
月亮悄悄爬上枝頭。
碧紗館前出現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鄭嘉和一眼認出:“穆少爺。”
穆辰良笑著跳出來,指指屋裡面:“我偶然經過,近來看看,她還好嗎?”
鄭嘉和提燈照亮穆辰良的臉,穆辰良往後退半步。
鄭嘉和開口:“你今日辛苦,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
穆辰良踟蹰不前。
窗紗映出令窈的身影,她聽到屋外的動靜,將窗棂打起,探過腦袋喊:“穆辰良!”
穆辰良驚喜:“欸。”
有令窈發話,鄭嘉和隻好退一步,讓穆辰良進屋。
穆辰良進了屋子,往後瞧,見穆辰良停在那裡,雙眸深沉,緊緊盯著他,似乎對他頗有戒心。
為避嫌疑,穆辰良主動將珠簾打上去,好讓鄭嘉和瞧見屋裡的情形。
令窈在外間候著,她本來已經躺下歇憩,隔著窗紗聽見穆辰良的聲音,想到白天的救命之恩,所以才坐起來喚他進屋。
屋裡添了新幾案坐具,兩人學前人席地而坐,矮案上一壺花茶,一碟桃心酥。
她低眸專心吃桃酥,一個兩個三個,碟裡的桃心酥都快被她吃完,穆辰良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她想,或許他回過味了,水裡救她是一回事,惱她將他的東西送人是一回事。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仿佛誰先張嘴誰就輸。
穆辰良心中惴惴不安,苦惱她為何不和他說話,是不是還在記恨之前大吵一架的事。
又等半柱香。
穆辰良終是按捺不住:“卿妹妹,這桃心酥好吃嗎?”
令窈順勢拾起一顆桃心酥遞給他:“你嘗嘗。”
穆辰良低下腦袋,就著她的手將桃心酥吃進嘴裡:“好吃,我還想再吃一個。”
令窈抿抿嘴,也不喊他自己吃,又拿起一個遞到他唇邊:“吶,給你。”
穆辰良吃得開心,眨著眼笑意盈目。
厚實的絲席比軟榻更舒適,吃飽喝足,兩人就地躺下去,隔著矮案,佔據兩側。
令窈仰面朝上,穆辰良側躺,半邊身體撐起來,烏黑眸光凝視她。
她一動不動,盯著頂上雕粱,問:“你看我作甚?”
穆辰良口是心非:“我沒看你,我在看你臉上抹的脂粉。”
“我臉上沒抹脂粉。”
“胡說,你定是抹了脂粉,不然哪能這般白膩如玉?”
令窈側過身體看他,笑道:“穆辰良,你油嘴滑舌的本事日益長進。”
穆辰良逮住她的手往他唇邊揩,又伸伸舌,一本正經:“你自己看,我嘴上沒塗豬油,舌頭也不滑。”
令窈輕笑,試圖收回手,穆辰良不放,他動作不重,剛好夠禁錮她。
“穆辰良,你再胡鬧,我就喊人了。”
穆辰良:“我不怕,方才我悄悄看過了,你哥哥被飛南叫走了,屋外就一個鬢鴉。”
令窈坐起來就要往外探。
穆辰良往回一拽,踢開隔在兩人之間的矮案,令窈跌過去,摔到他胸膛上,穆辰良哎呦喊痛。
令窈推他:“你活該,誰讓你拽我。”
他咧嘴笑,仍未放開她的手,令窈懶得同他鬧,躺回去,手抵在他臂膀,不讓他靠近:“穆辰良,男女大防。”
穆辰良:“你才十二歲,我也才十五歲,防什麼防。況且我是正人君子,懂得分寸。”
令窈不好再說。
前世她同他鬧,夏日裡乘涼,枕在同一張漢白玉床上共眠,也是常有的事。
古往今來,規矩從不約束得勢的人,它隻約束無勢可依的人。
他們一個是穆家嫡長孫,一個是榮享聖寵的宸陽郡主,她就是和他日日宿在一個屋子裡,外人也絕不會多說半個字。
汴梁貴女婚前婚後,情郎無數。舅舅的二女兒就是天底下最放浪不羈的一個。
臨安民風雖開放,但相比汴梁,過於保守。前世阿姊被寧家算計,差點毀了清譽,若是在汴梁,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眾人隻會嘲笑寧家兒郎無用,竟連女子的心都拴不住。
穆辰良輕攥她的手,另一手從懷裡摸出手釧,是被她送出去的那個,他又重新替她戴上。
“那日我不該兇你。”少年濃睫忽閃,含糊不清地說著別扭話:“你忘記那天的事,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令窈盯著腕間的手釧,雙唇像是被米漿黏住,怎麼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故意氣他。
他才救了她,她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她分得很清楚,有仇報仇,有恩報恩,這兩件事互不幹擾。
令窈許久未曾回應,穆辰良見她黛眉微皺,內心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