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自是應下:“好。”
這天夜裡,令窈翻來覆去地想,總算將事情的始末拼湊出來。
前世大老爺原本打算收元清蕊為義女,替她尋一門好親事,大奶奶更是為元清蕊的婚事東奔西走。元清蕊雖出身官家,但家道中落,許給秀才做正頭娘子已是門當戶對,隻可惜,正頭娘子雖好,到底沒有鄭家富貴來得誘人。元清蕊是大著肚子進的鄭家門。大奶奶受盡外人恥笑,差點一病不起。大老爺酒後亂性愧對大奶奶,加上大奶奶娘家人大怒,聯合朝中勢力,使得大老爺被貶,大老爺幾年都不敢回府。
直到大奶奶自盡,令窈才反應過來,原來大奶奶面上的微笑,都是裝出來的。大奶奶的平和善良,成了別人逼死她的利刃。
結局怎樣,令窈記得很清楚。
元清蕊逼死了大奶奶,她逼死了元清蕊。宮中學到的手段,悉數使了出來,從前有大奶奶攔著,大奶奶沒了,她也就不再有顧忌。郡主身份最後的威儀,拿來換了一條人命。
夜深人靜,滿室隻留一盞燭燈。大奶奶哼唱家鄉小曲,聲音酥柔,輕輕拍著令窈的後背哄她入睡。
她聽大奶奶唱:“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令窈閉上眼。
既知會被無情棄,為何不先做負心人?
是日一早,老夫人處傳吩咐,讓元清蕊搬去和令窈作伴。三奶奶聽到消息,大吃一驚:“她也肯?”
鄭令清學人打絡子,纏了一手織線,氣鼓鼓說:“她有什麼不肯,四姐姐的碧紗館奢華金貴,滿屋子都是珍寶,就是神仙也住得,她一個小小的元清蕊,給她住是抬舉她!”
三奶奶:“我是問你四姐姐竟也肯?”
鄭令清拿剪子剪斷織線:“就是四姐姐親自去和老夫人說,想讓元清蕊跟她住一塊。”她越想越委屈,啪地一聲摔了剪子,問:“四姐姐什麼意思,平時我去她那玩,她都不讓我進屋,如今來了個元清蕊,她竟肯騰出屋子讓她住,難道我這個堂妹還比不過一個外人嗎?”
三奶奶笑出聲,問:“你不是討厭你四姐姐嗎?”
鄭令清:“我是討厭她,可是我更討厭元清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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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問:“為什麼?元姑娘又沒招你。”
鄭令清:“因為四姐姐喜歡她。”
三奶奶哭笑不得,抱了鄭令清安撫。小孩子的心性,最易厭屋及烏。她說:“既然清姐不喜歡元姑娘,那娘親也不喜歡她。”
原本是瞧著大老爺破天荒頭一回從外面帶了女子回府,其中有文章可做,她才想著親近元清蕊。除了大奶奶主動給大老爺納的周姨娘外,大老爺沒有其他姬妾。嘉遠早逝,他多年來膝下無子,大奶奶生下佳姐後,不曾再懷上過一兒半女,可即便如此,大老爺也沒有另納妾室,或是讓周姨娘替他開枝散葉。
府裡更是有謠言傳,大老爺根本不曾碰過周姨娘,她至今還是完璧之身。
對比三老爺這些年的拈花惹草,三奶奶心中更惱火,恨得牙痒痒。憑什麼王氏樣樣比她強?要是能讓王氏也嘗一嘗狼狽窘迫的滋味,那得多痛快。
碧紗館。
鬢鴉雙眉緊蹙,站在簾後看,裡頭元清蕊正在挑選首飾簪釵,眼中溢出的歡喜都快飄滿整間屋子。鬢鴉不太高興,過到外間,令窈正讓小丫頭去取庫房裡的名畫古董裝飾西邊屋子。
鬢鴉悄悄湊到她耳邊:“郡主莫嫌我多嘴,依我看,這位元姑娘,並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
令窈點頭:“我知道。”
鬢鴉訝異:“既然知道,郡主為何還親近她。”
令窈並不言語,笑著輕彈鬢鴉耳下的綠玉墜子。
其實不必鬢鴉提醒,哪怕是前世的她,從始至終都未給過元清蕊好臉色。起初元清蕊看中她郡主身份,想著討好她,在她這裡得了教訓,便沒再獻過殷勤。
元清蕊能入鄭家的門,其中也有三房的功勞。她不喜歡的人,三奶奶卻當寶一樣捧著,元清蕊暗中與三房勾結,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事。
昨夜想了一宿,令窈心中早有決斷。
殺雞焉用牛刀。有時候,看人自相殘殺也是一種樂趣。
夜裡去書軒齋,孟鐸教《為謀》新章,問令窈:“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但凡為人,便不得不謀。謀有很多種,有嘉謀善政,也有謀財害命,善用謀術,可救人也可誅心。為師問你,你願意做救人者還是誅心者?”
令窈一口答道:“兩者兼之,救人之心予親近之人,誅人之心予仇視之人。”
孟鐸又問:“世間作惡者,大抵分為兩類,一類以強凌弱,一類以弱脅善,若是前者,如何應對?若是後者,又當如何應對?”
令窈答:“若是前者,以暴制暴,若是後者,借刀殺人。”
孟鐸微怔。光影中她面腮勝雪,眼睛透出幽幽冷寒,紅潤小巧的唇瓣微微抿起,兇狠的話往外拋,卻輕巧愉悅地像是在同他說今夜月色真好看。
他將懷中藏著的玫瑰酥分她一塊,又問:“既是以弱脅善,佔了一個弱字,自是你強他弱,又何須借刀殺人?”
令窈伸長細白脖頸,懶得接,怕指間染了糖屑,就著孟鐸的手咬一口玫瑰酥,嘴中含糊不清地答:“俗話說得好,光腳不怕穿鞋的,能以弱脅善,也是這個道理。刁民難惹,一無所有的人發起狠來,隻求拉人落水,根本不會考慮後果。若是親自出面,定會惹得一身臊,不值當,借他人之手,除之後快,更妥當。”
孟鐸又揀一塊玫瑰酥喂她:“你果然天資聰穎。”
“名師出高徒,都是先生教得好。”令窈賣了乖,而後故意問:“先生不嫌我狠毒?”
孟鐸笑:“無毒不丈夫。”
“可我是女子。”
“女子更該狠毒。”
“古往今來,世間男子皆讓女子恪守本分賢良淑德,傳下女則女誡,命女子效仿。”
“若不如此,怎能讓你們心甘情願當牛做馬?”
令窈目不轉睛,孟鐸端坐椅間,寬袍雲履,道骨仙風。她的視線太過明顯,他轉過那雙烏黑深邃的冷眸回應她的注視,微微抬起的瞬間,燭光湧入他的眼底,令窈忽然心頭一窒。
世間男子,有幾個人能有他剛才那番見解?他不但有張迷惑人心的臉,還有才高八鬥的學問。若是前世遇到他,她定視他為知己。
窗邊忽然有人探進身,是山陽的聲音:“別看了,我家主人的臉都要被你盯穿了。”
令窈拿起半塊未吃完的玫瑰酥擲過去:“臭山陽。”她回眸窺視孟鐸,孟鐸已經移開目光,姿態淡雅,端盞品茗。
他說:“已過辰時,你該回屋歇息。”
令窈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如她頑皮愛玩,如今竟也成了學而不厭的人,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五月初,孟鐸告假外出,要七月才回,令窈好奇他去做什麼,幾次提筆寫信,終是沒能寄出去。
做人貴有自知之明,他是師父,她是徒兒,從來都有師父問詢徒兒缺席緣由的份,哪有徒兒質問師父為何缺席的理?
家學裡沒了課,令窈百無聊賴,還好有一個元清蕊供她打發時間。
“郡主。”
令窈回眸,元清蕊可憐楚楚地走到她身邊,誠惶誠恐:“我身無分文來到府裡,先是得大老爺收留,而後又得郡主垂憐,此番恩情,我定日日銘記於心。”
元清蕊住進碧紗館一月有餘,總是見不到令窈的面,偶爾幾次見到,也說不上幾句話。
起先元清蕊也疑心,既然接她來住,為何又避而遠之。隨著令窈送進西間的東西越來越多,綾羅綢緞,首飾珠釵,比她從前在家中當千金小姐時所用的物件更為貴重,她漸漸放下心中疑慮,隻當令窈性子孤傲,面冷心熱。
她在碧紗館享福,恨不得在此地永居,可惜姨娘已到府中,她不得不搬去姨娘住的小院子。
姨娘告誡她:“郡主隨和,但你畢竟不是鄭府正經主子,寄人籬下,需小心謹慎。”
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她隻是貪戀碧紗館的榮華奢靡,試圖重溫過去被人視作千金大小姐的日子。
出神間,元清蕊聽見令窈問:“元姐姐,你在汴梁還有其他親朋好友嗎?”
元清蕊:“沒有。”
令窈心中嘖一聲,這個元清蕊其他地方無法與她相提並論,當面扯謊的本事倒是能和她一拼高下。
元清蕊內心惴惴不安,臉上含笑假裝淡然。
她根本不是尋親未果,拿話诓騙鄭大老爺罷了。她在汴梁早就定下親事,小門小戶之家,嫁過去沒有奴僕伺候,還要日日淘米做羹。學子赴春考向來是各家搶女婿的好時候,她早就打聽到鄭大老爺送侄子趕考,所以才在考場外徘徊幾日,假裝偶遇。
比起留在汴梁草草了此一生,她情願入鄭府博一博。
元清蕊執意隱瞞,令窈懶得追問,笑道:“元姐姐入府那日,三伯父不在,今日三伯父回來了,元姐姐可願隨我去問安?”
元清蕊有些遲疑。
令窈問:“元姐姐是擔心三奶奶和清姐嗎?”
元清蕊說哭就哭,眼中泛起淚光:“是我不好,惹三奶奶和清姐不高興。”
第27章
自從元清蕊搬進碧紗館,每每出外給老夫人請安, 但凡碰見鄭令清, 總要受她白眼。
剛開始還好, 鄭令清隻是恨恨瞪她,到後來越發變本加厲, 甚至踩她裙角害她跌倒,諸如此類事情, 每日都有一兩起。
元清蕊心中委屈,偏生鄭令清每次欺她諷她時,避開周圍視線,她就算是想去老太太跟前告狀,也尋不到由頭。
後來有一次,元清蕊實在忍無可忍,聽了鄭令清低聲說的那些話,當眾就要落淚, 結果她才剛紅了眼,鄭令清已經往胳膊上掐了把,比她更快一步哭出聲,還嚷著說:“元姐姐你掐得我好疼!”
自此,三奶奶再沒給過她好臉色。
元清蕊也曾想過是否要將姿態放得更低, 討好鄭令清, 可是她轉念一想, 她既然得了郡主的青眼相待, 又何必再去討好另一個不知好歹的五姑娘。故對三房敬而遠之, 能避則避。
元清蕊哭得傷心,令窈遞過巾帕,假模假樣地安慰元清蕊:“元姐姐莫要多心,三奶奶和清姐就是這個性子。實不相瞞,我從汴梁回臨安時,她們待我,就如今日她們待元姐姐,都是一樣的。”
元清蕊止住抽泣,又驚又惱:“郡主千金之尊,她們怎麼敢?”
令窈搖搖頭:“有什麼不敢的,她們一個是我親伯母,一個是我親堂妹,即便我有郡主身份,但依舊是寄人籬下。”她故意停頓,眼神直視元清蕊:“那日我看到姐姐,便想起自己入府時的情形,我不忍心姐姐在府中受苦,所以立即求了祖母,讓姐姐與我一起住。”
元清蕊聽到這番話,面上掛著兩行淚痕,內心卻歡喜不已。
是了,難怪小郡主對她好,原來是同命相憐。
元清蕊眨著淚光重新打量令窈。那日她進鄭府,第一眼望見小郡主,方知什麼叫做天生的美人胚子。白如凝脂的雪肌,漂亮精致的五官,這兩樣尚算不得什麼,最難得的是她那身姿態,俏生生的明豔與靈動,驚人得好。
同樣是養尊處優,旁人就沒有她這份美態。
元清蕊慶幸自己早生十年,又慶幸令窈待她與眾不同。隻要她稍稍花些心思,收攏小郡主的心,小郡主年紀輕,沒經過世事,時日一長,興許會對她言聽計從。
令窈問:“元姐姐,你在想什麼?”
元清蕊立馬掩飾自己眸中的算計,換上滿眼的憐愛:“我看到郡主,便想到我逝去的幼妹,每次郡主喚我姐姐,我總會混淆,以為是家中親妹妹在呼喚我。”
令窈笑:“這麼巧,我也覺得元姐姐不像是外頭來的姐姐,倒像是與我一母所出的親姐姐。”
元清蕊被哄得心花怒放,天家貴女將她當做親姐姐,哪有比這個更好的誇贊。心中感慨,想來她這輩子投錯了胎,本該投在皇家才對。
過半個時辰,兩人出了碧紗館,至三奶奶處。
臨進門前,元清蕊想到什麼,一改人前的柔弱,言辭錚錚,對令窈說:“我被欺負也就罷了,本就是吃人白食,不能強求太多。但她們若對郡主不客氣,我是斷斷不能忍的,哪怕是今後不住府裡,到大街上乞討,我也絕不會讓人欺辱郡主。”
令窈皮笑肉不笑:“元姐姐真好。”
元清蕊嘴上說說而已,哪能真強出頭,她見令窈深受感動,心中越發得意。踏進正房,腰杆挺直,底氣更足。
結果才剛進屋,迎面便和鄭令清撞上,鄭令清手裡拿的風箏摔到地上,元清蕊彎腰拾起,鄭令清見是她,哼一聲:“風箏我不要了。”她不但不要,而且奪過風箏往腳下踩。
眾目睽睽之下,元清蕊隻覺得臉上火燒一般燙,攥緊巾帕,手微微發抖。
令窈適時出聲:“五妹妹,元姐姐好心替你揀風箏,你何必咄咄逼人,跟鄉野潑婦一般。”
令窈不開口還好,她一開口維護元清蕊,鄭令清隻覺得胸中怒火洶湧,更加生氣:“我愛對她怎麼樣就怎麼樣,四姐姐若是心疼,便回你的碧紗館心疼去,來我這裡耀武揚威算什麼?”
三奶奶雖想偏袒女兒,此時礙於情面,不得不出聲:“清姐,不得對你四姐姐無禮。快向你四姐姐以及清蕊姑娘道歉。”
鄭令清跺腳,拔腿往外跑:“我就不!”
三奶奶吩咐人:“快,跟著五姑娘。”
鄭令清一離開,室內安靜下來,氣氛頗為尷尬。三奶奶掃一眼對面坐著的令窈,見她怡然自得,並沒有發作,三奶奶松口氣,視線落到元清蕊身上,雙眉微蹙。
元清蕊今日打扮,受了鬢鴉提點,比尋常打扮更為脫俗,襯得她五分姿色顯出七分姿色的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