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想教什麼?”
“總之不教《女則》《女誡》。”
令窈也不喜歡學它們,寧願去學孔孟。
走至木梯處,她踩空一處,幸好孟鐸及時扶住她。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搭在她袖邊,像提隻小雞,將她拿住:“先從《為謀》《君治》《兵法》學起。”
令窈不解:“學這些作甚?”
孟鐸牽了她往樓下去,薄薄的紅唇吐出四字::“安身立命。”
第15章
園子裡恢復往日清靜,前陣子藏在細處的劍拔弩張驀地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跟在令窈身邊伺候的人卸下重擔,小郡主總算消停,日子相安無事再好不過。
鬢鴉比旁人親近些,知曉令窈素日作風,忽然換了態度,決計不是因為她覺得乏了無趣。況且自那日令窈出府回來後,紫檀大案上擺著的書全都換了樣式。
鬢鴉曾服侍過皇子,知道新換的書是男子才念的,女子多學詩詞女德,如今大興女學士,故此也有女子學孔孟,但像謀略兵法及天文地理,鮮有女子習之。
鬢鴉本以為令窈一時覺得新鮮,沒幾日便會丟開,不成想大半月過去,令窈每日捧書往書軒齋去,前所未有的認真勁,倒叫人大吃一驚。
“他頗有幾分真才實學。”自書軒齋回去的路上,令窈忽地發出一聲感慨,輕飄飄地,幾不可聞。
鬢鴉一手拿牛皮落紗遮傘,一手為令窈搖扇,猛然聽到這句話,神情詫異:“郡主竟誇贊孟夫子?”
令窈轉了傲氣語調:“賞他一句好話罷了。”
鬢鴉附和:“能得郡主一句好話,想必孟夫子死而無憾。”
令窈笑聲如銀鈴,往鬢鴉身上賴:“最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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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心中有數。自千醉樓一遊後,如孟鐸所言,他教的東西果然與從前不同,雖然態度依然嚴苛,但她知道,如今是嚴師教劣徒,總歸他是真心教導,而非敷衍應對。
蟬聲高鳴,已是酉時,日頭尚未沉下。今日在老夫人處用飯,令窈特意回碧紗館換下汗涔涔的衣裙,從花門至拱橋,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面上又透了汗。
她沒讓人跟著,無人伺候,手中一柄染香團扇,有氣無力地搖著,眉頭皺成蚯蚓:早知便讓人抬了肩輿來,能懶著還是懶著好,何苦受罪,現如今多一步她都不想走。
令窈在白巖石上歪著,想要等人來尋她,無奈日頭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悶得伏石嘆氣。
“郡主。”
有人喚她,令窈抬頭一瞧,是孟鐸身邊的山陽。他好像並不高興,少年英氣被霜打蔫似的,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瞪著她。
令窈喜不自勝,哪管他心情如何,她隻顧自己周全:“你來得正好,我要出園子去老太太那裡。”
她聲音嬌滴滴的,黛眉上揚,水汪汪的眸光落在山陽肩上,還算寬厚,不至於跌了她。
山陽站著不動。
令窈不耐煩,鞋尖輕踢他一下:“欸。”
山陽不情不願,緩緩蹲下。
令窈嗅了嗅他身上沒有難聞的氣味,反倒沾了孟鐸屋裡的蓮南香,這才攀上去。她以扇遮陽,催促他快些走,心情愉悅了,說:“今日好巧,竟然碰見你。”
山陽:“並不巧,先生遠遠瞧見郡主倒在石頭上,怕是死了,讓我前來查看。”
他說話不客氣,令窈蹬他一腳後,雙手收緊,好讓他尋不到機會摔她下去:“原來是他讓你來給我做轎子。”語氣欣悅,甚是得意:“待會我賞你。”
山陽嘟哝:“誰要你賞。”
令窈輕彈他耳珠:“你不要賞,那便賞給你主人。”
她身上沒有其他金銀,至老夫人院門處,手中團扇再無用處,擲給山陽:“替我謝過先生。”
山陽捏了扇柄,猶如手捧滾燙山芋,轉身健步如飛。
令窈一出現,立即便有婆子丫鬟前來迎接,前呼後擁。
她剛邁進去,望見廊柱槅扇門前一道單薄身影。
瘦白的臉,雙手搭在輪椅兩邊,雪青色長袍,曬舊的夕陽落在他腿上,像金的微塵,隨時都能被風吹散。
腳步聲重重,他抬眸來看,望見人群最前方的令窈,令窈一頓,剎那間想起前世的鄭嘉和也是這樣注視她,病怏怏地,眼神卻溫暖得很。
喜夏輕聲提醒:“二少爺來見老太太,等了一下午。”
令窈蹙眉。
今日烈陽灼灼,在院子裡等一下午,可不得被曬出病來?
令窈小步奔過去:“兄長。”
鄭嘉和雙頰曬出紅印,卻並不難看,像是喝醉酒,雪白皮面透出粉暈。他聲音有些沙啞,渴了半天的幹燥:“你來了。”
屋裡有人喊:“卿卿。”
是老太太的聲音。
喜夏也催:“郡主,進屋罷。”
令窈凝視鄭嘉和,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有意避開。
喜夏又催一遍。
令窈推著鄭嘉和的輪椅往前:“兄長,我們一起進屋罷。”這回輪到她躲開他驚訝的視線。
二少爺留在老太太處用飯,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老太太處伺候的人皆屏氣噤聲。院子裡靜得很,掉根針都能聽到。
老夫人隨意瞥幾眼,鄭嘉和坐得端正,令窈正低頭揀他腰間的扇夾:“這個好生精致。”
鄭嘉和解了遞給她:“你喜歡便給你。”
令窈捧在手裡歡喜看,將擱在冰絲涼席上的美人扇裹了扇夾,半開扇面,替鄭嘉和扇風:“謝謝兄長。”
鄭嘉和笑:“卿卿客氣。”
令窈挨得更近,回身瞧見老夫人眉頭緊皺,她當即騰出一隻手去撫老夫人額面,老夫人仍是蹙眉,令窈隻得丟了美人扇,雙手去圈老夫人脖頸,一頓胡蹭,喊:“老祖宗。”
老夫人揪開她:“熱得慌。”語氣三分嫌棄,七分寵溺,眉間已然舒展。
一頓飯吃完,氣氛融洽不少,鄭嘉和從屋子出去的時候,老夫人甚至喚人掌燈。
待鄭嘉和走後,令窈躺在涼席上,腦袋擱在老夫人膝間,聽老夫人問她功課的事,她一一回答。
老夫人問到她最近新學了什麼,令窈按孟鐸教她的回答:“並無特別之處,學前人智慧而已。”
老夫人捏捏令窈臉蛋:“孟夫子教的,定是天下頂好的學問,你要好好學,切莫懶怠。”
令窈輕聲應下,她乖巧的模樣甚是討人歡喜,老夫人滿目慈愛,想起半年前令窈剛回府時的風言風語,抱起不平:“都說我的卿卿頑劣,他們當真是瞎了眼。”
令窈笑著沒回話。
她確實頑劣,老太太偏袒她而已,她有自知之明。
老夫人想到什麼,小心翼翼問:“卿卿,祖母一直沒敢問,你在宮中時,可曾受累?”
令窈斂了老夫人布滿皺紋的手:“老祖宗,皇帝舅舅最疼我,無人敢欺。”
“宮人自是不敢欺你,但那些皇子王孫……”
令窈笑出聲:“那就更不可能了。”
說起這個,她想到自己出宮的事,前兩日還與孟鐸提過,本想當做不得了的秘密告訴他,以表自己拜師的誠心,沒想到,他早就獲知——
“你使計捉弄太子與三皇子,使得他們兩個為你大打出手,一個落水,一個摔斷手。”
就連汴梁人都不知道的皇宮秘聞,他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的教書先生卻知道得一清二楚。多虧了梁厚的飛鴿傳信。
令窈想到這裡就不太高興。
這個梁王八,幾乎將她的底細向孟鐸透了個底。
老夫人見她發呆,思及她自小無父無母,又是一陣心疼。卿卿雖在皇宮長大,但終究是寄人籬下,皇帝再如何寵她,畢竟不可能面面俱到,帝王的心中,江山最要緊,其次是子嗣。長姐的孩子,始終隔了一層。
喜夏從小院進屋來,附在老夫人耳邊說了些什麼,老夫人嘆:“隨他去。”
令窈回過神,好奇問:“隨誰去?”
老夫人:“你二哥,喜夏說他在院外的玲瓏石橋邊賞月。”
令窈直起身子往窗棂外看,好奇:“今晚哪有月亮?”
老夫人抱了她坐回去:“外面沒有月亮,我手邊卻有個月亮似的小人兒。”
令窈扎進老夫人懷裡:“老祖宗,月亮冰冷,我不做月亮。”
老夫人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是要做太陽嗎?發光發熱,一個不高興,灼得人汗流浃背。”
令窈點頭:“正是。”
祖孫倆笑作一團。
不多時,天色漸深,老夫人準備差人送令窈回碧紗館,令窈道:“有飛南在跟前伺候,不用麻煩其他人。”
這話的意思,是要和鄭嘉和一塊回去了。
老夫人欲言又止,令窈已經穿好鞋往外奔去。
老夫人的陪嫁周大娘連忙出聲安慰:“兄妹和順,再好不過。”
老太太嘆口氣:“你不懂。”
院門外,令窈小步往玲瓏石橋跑,果然看到鄭嘉和在。她緩了步伐,假意無心碰見,同他招呼:“兄長,你怎麼在這?我還以為你早就回了度月軒。”
鄭嘉和牽唇笑了笑。
她一出現,飛南便退下,橋邊隻剩下他們兩人,不等令窈推輪椅,鄭嘉和已經先行往前。
令窈跟過去,伸手去擋鄭嘉和的輪椅,鄭嘉和不讓她推,她偏要推。輕而易舉得逞後,她又覺得累,推幾下停下揉手腕。
“累了罷。”薄薄的月光蒙在鄭嘉和面上,他接了她的手腕放手心輕揉,因常年困頓磨出的指繭覆上她細窄一截腕骨,動作笨拙而小心,像是隨時做好被拒的準備,略顯拘謹。
令窈抽手的動作戛然而止,垂眸細聲說:“都是因為練字太過用功的原因,孟先生教學嚴厲,每到夜晚,我的手便酸疼得很。”
頃刻,她將另一隻手也遞上:“這隻也酸,有勞兄長了。”
第16章
她一雙手擱在鄭嘉和掌心,小小白白兩隻,纖蔥似的指尖撫著他掌紋玩耍。
鄭嘉和攥了她的手腕,似乎對她的親昵感到意外,長睫微垂,清秀的眉眼下隱隱藏了些什麼。令窈不自覺想要湊近瞧清楚,是蘊了厭惡還是驚嚇,她心中好奇,得弄明白。
一時心急失了分寸,離太近,鼻尖都蹭到,隻隔咫尺,四目相對,她看清他眼中的黑亮。
溫柔平靜,不是厭惡,也不是驚嚇,是如獲至寶。
令窈一愣,旋即釋然。她可不就是寶貝麼。
短暫的對視後,鄭嘉和先開口說話,聲線柔和:“看夠了嗎?”
令窈紋絲不動,故意奶聲奶氣地說:“少年郎俊俏,百看不厭。”
“這話誰教的?”
“夫子教的。”
鄭嘉和眉頭緊皺,令窈見他神色不悅,心中暗嘆:鄭嘉和還是這麼假正經,一句話玩笑話都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