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昨夜哪有什麼事。
朝廷官員與宮中內侍往來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孟鐸一個剛辭官的文官,與太監來往,在外人看來,他不過是在內廷活絡關系,想要早日復官罷了,這樣做的大有人在,不足為奇。
官場上的事千回百轉,她不必踏這趟渾水。他如何謀算前程,根本不關她的事。
她掩了攻勢,孟鐸卻不甘罷休:“難為你記住他名字。”
令窈答:“我在宮裡時,他為我扎過風箏捧過靴。”
孟鐸噙笑:“還記得什麼?”
他意有所指,大概是說昨夜魏然對他卑躬屈膝的事。令窈不是痴人,搖頭:“沒了。”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令窈隨意一瞥,視線觸及孟鐸右手手背,猙獰牙印躍然入目。
令窈心驚卻並不心虛。
是他先招惹她。他咎由自取。
咬人這樣的事,她兩世才做得第一回 。哪怕是上輩子穆辰良對她咄咄逼人,她也不曾失了體面,暗中使壞百倍還回去便是,何須明面上張牙舞爪。多不好看。
門口傳來腳步聲,墨漆竹簾掀起,鬢鴉領兩個小丫頭魚貫而入,手捧圓口窯瓷,罐內冰塊嘶嘶透出白汽,她們問了安,上前替換瓷缸裡融化成水的冰塊。
孟鐸起身,作勢往外去,剛轉身,袖袍被人拽住。
半大的人兒仰著臉,驚慌失措的陰霾早就一掃而空,她臉上有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狡黠,這種靈氣,與她通身上下不諳世事的單純交織在一起,像是牡丹的熾紅灼了海棠的蕊白,雖略顯怪異,卻耀眼奪目。
令窈細小的聲音在屋內蕩開:“先生的事,我已應下,不知,先生可否應我一事?”
孟鐸輕笑一聲,似是被她憑空討價還價的架勢逗笑了,問:“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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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暗自贊嘆自己的皮面功夫,唬起人來真是完美無瑕:“日後你要真心教我。”
第14章
孟鐸長身而立,目光自她討喜的臉落至她挽袖的手,漫不經心的幾眼,灼得令窈撇開視線。
大概是礙於屋裡有外人,他不好拿出那日在書房訓她隨意拉扯的兇話,連眉頭都未蹙,眼中仍是三分笑意。
令窈久未得到回應,自覺索然無味,松開手,懶懶躺回去。她假模假樣闔了眼,聽見孟鐸腰間青白帶鉤與蹀躞玉印的碰撞聲,輕輕幾聲,撓進耳中,不告而辭。
待人走遠了,令窈眯開眼,招手喚鬢鴉上前吩咐幾句。
接下來幾日,園子裡生出許多怪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並無厲害處,隻是膈應人。宮裡慣用的手段,衣食住行四樣,每樣都有無數件文章可做,隨便揀一兩處展開,即可令人煩悶,真要計較起來,因事情瑣碎,經手的人多,也無法真正追究。
起初鬢鴉還勸:“郡主,切莫意氣用事。”
令窈回:“我沒有意氣,隻有小孩子氣。”
鬢鴉跟在她身邊伺候幾年,知她從小如此,從不受任何委屈,但凡受氣,必要還回去的。如今隻是在小事上擺布捉弄,又未曾在人前下臉子,已算是收斂。
令窈日日聽鬢鴉稟報,笑得東倒西歪,笑完了又佯裝乖巧,起身去孟鐸處問好,或問文章或練字,一派好學之姿。
鬢鴉提心吊膽,擔憂:“孟先生本就對郡主嚴苛,若被他知曉郡主暗中使絆,隻怕會更加厭惡郡主。”
令窈寶光四射的眼漾起笑意:“我又不缺他一人的喜愛。”
前些日子嘆息園子被孟鐸霸了,現在反倒慶幸他佔了她的園子,不然她哪能方便行事,給他找不痛快呢。
孟鐸不將她放在眼裡,她又何必將他放在眼裡。表面功夫做足,大家相安無事,背地裡做什麼,她不管他的,他也管不到她的。
令窈靜候幾日,不見孟鐸發火。他耐性極好,不曾露出半點跡象,令窈覺得敗興,隻得在夢中窺見孟鐸狼狽求饒的情形。
這日令窈又往書香齋去,剛邁進屋子便聽見孟鐸說:“你跟我來。”
令窈有所顧忌:“去哪裡?”
孟鐸已走至門前,回眸笑問:“你怕什麼?”
令窈連忙松開緊攥的手,故作輕松:“先生說笑,我為何要怕。”
府門前早有馬車備下,竟是要到府外去。小小一輛輿車,不是府裡平時出行的玉籠八角車,前後更無奴僕相擁,隻孟鐸身邊跟隨的兩個木魚臉儒生,駛入大街,根本無人注意。
令窈坐於車上,百般不適,雖然好幾次想要打道回府,但終究是好奇心佔了上風。
輿車在臨街弄堂口停下,往前再走幾步便是臨安城最負盛名的千醉樓,凡出入皆富貴,不做尋常人生意。
令窈歡喜,連帶著喚孟鐸的聲音都多了幾分愉悅:“先生,原來你今日是帶我出門玩耍。”
這個地方,她曾來過的。臨安第一樓,當年被她砸了個稀巴爛。
令窈跟在孟鐸身後,孟鐸有意掩飾行蹤,低調入了樓間雅閣。雅閣風景絕佳,窗外便是粼粼鏡湖。
令窈看飽了湖色風光,又喝足雪山翠頂,大眼睛似閃閃發光,看什麼都覺好。
不多時,有聲音自隔間傳來,令窈這才發現,原來這間雅閣別有洞天,竟能直接窺視偷聽隔壁的動靜。
令窈嘖聲,哪有這樣做生意的,當真是黑心,看來她當年沒砸錯。
唾棄歸唾棄,漸漸地,令窈眉頭緊皺,她認出隔壁闊闊而談的男聲,是前陣子被她連累受罪的雅謙。
“也怪我大意,一時心軟討好那個勞什子郡主,惹得孟鐸不悅被逐了出來。雖然失策,但是好在功夫沒白費。”
“東西到手了嗎?
“自然是到手了。”
“沒有引起孟鐸懷疑吧?”
“就算他懷疑,也懷疑不到我們頭上,說來也是驚險,造價圖藏在書裡,我被逐出府時,根本來不及拿到它。好在小郡主天真,我寫了封書信,寫明藏書處,央她捎書。今日她派人送書,我一拿到,便立馬趕來見你。”
“你運氣倒好,有一無知稚童為你所用。”
聽到此處,令窈面紅耳赤,想到上次自己真心實意為雅謙哭了一場,還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又羞又憤,驀地站起來。
一直閉眼休憩的孟鐸忽然抬手敲桌沿,令窈看過去,目光被男人深不見底的黑眸兜住。
她自覺被人欺瞞臉上無光,撐著桌沿才勉強重新坐下,想說些什麼,對面孟鐸手指輕抵唇珠,令窈撇開臉,搖起團扇掩飾心中情緒。
又過半個時辰,隔壁沒聲了,令窈迫不及待望向孟鐸,尚未發問,孟鐸唇齒微啟:“那日你請我真心教導,這便是我教給你的第一課。”
令窈訝然,那日她不過是想讓他放松警惕以便捉弄報復,根本不是真心央他教導。再好的教書先生也教不出富貴天命,要來何用。
半晌,令窈抖索著唇瓣,鮮紅的頰面綴滿窘迫,聲音像是從被人摁住胸口擠出來似的:“先生的教導,別開生面。”
孟鐸:“輕信於人,小則失財,大則失命。”
令窈頭抬不起,低眸細聲說:“凡與人往來,總有託付於人一日,如何辨識?”
“不必辨識,隻信自己即可。”他悅耳冰涼的聲音無情無緒,一字字諄諄教導:“與其託付於人,不如讓人託付於己,利用別人,總好過被人利用。”
令窈心中一驚。
連她都不敢大聲宣張的話,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而這人,竟還是受天下學子追捧的孟鐸。
她打聽過他的身世,田野鄉間出來的窮小子,自小得神童之名,十歲入國子監,此後十年風生水起,直至年初辭官。
令窈小口呼氣,定神後問:“先生家裡,可有兄弟?”
孟鐸笑道:“有一幼弟,年少失散,至今未尋回。你問這個作甚?”
令窈:“看先生膽識過人,不由好奇先生的家裡人。”總不能直接告訴他,她確定自己與他前世毫無瓜葛,看他是個可造之材,所以才問起他家裡其他孟姓兄弟。
有人敲門而入,是跟在孟鐸身邊的那個武生,名喚山陽,周正模樣,少年老成。他進了屋來,並不瞧令窈,俯耳孟鐸,說了些話,孟鐸點頭,打發他出去。
令窈猜到幾分,定是關於如何處置雅謙,她好奇問出聲,孟鐸沒有回應,卻丟了一個眼神給她。
隻一眼,令窈心領神會。雅謙的下場,約莫不會圓滿。
孟鐸定是一早就布好了局,像他這樣的人,做局定是滴水不漏,哪裡容得她一個小孩子插手,算起來,沒有她,他也會逐雅謙出門,不過時間早晚罷了。
令窈揉了揉發痒的眼,越揉越不舒服,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撞見對面孟鐸的眼神,似在笑她嬌氣:“小孩子上當受騙是常事,郡主不必難過。”
原是誤會了。令窈心裡悶哼,她才不會為旁人難過,她隻會為自己難過。穆辰良說過,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氣氛正好,令窈不動聲色靠近,順勢而為:“先生,我難過你該高興才是。”
孟鐸:“確實,看頑劣稚童吃癟,心情甚好。”
令窈噎住,氣得聲音顫軟,小臉漲紅:“先生堂堂大商才子,竟和一小孩子過不去,就算我曾說錯什麼惹先生不快,那也是童言無忌。”
孟鐸笑了笑:“當初因為你的一句童言無忌,葬送了李御史全家性命。”
令窈愣住。
是她六歲時的事。
舅舅感慨忠言難聽,她正好坐在舅舅膝上,隨手一撕,將那本令舅舅發愁的諫言奏折撕成兩半。舅舅不怒反笑:“卿卿為何要撕它?”
她答:“因為它惹舅舅不高興。”
“惹舅舅不高興的不是它,而是李御史。”
“那便斬了。”
說這話時,除了御前大太監和梁厚兩人,並無其他人在旁。後來梁厚請了她往角落裡去,梁厚說:“你才六歲,怎可草菅人命?”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好奇問:“什麼是草菅人命?”
再後來,她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夜裡做噩夢,夢見素未謀面的李御史提著腦袋站在床邊,她嚇得大哭,跑到舅舅宮殿霸著,日日要舅舅哄了才能入睡。
心中瘡痍被人揭了出來,令窈一雙手攥成拳頭,抬目問孟鐸:“是梁厚告訴你的?”
“是。”孟鐸面容冷漠。
令窈不打算辯駁:“那又如何。”
孟鐸:“不如何。”
令窈雙手攥得更緊。
屋內一時寂然。片刻,孟鐸聲起:“梁厚還說,他性情固執,每每在聖前進言,定是言語辛辣,字字苦諫,家中早就備下棺木。”
令窈嘟嚷:“梁王八不怕死。”
孟鐸:“他說自己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全託有人變著法地為他求情,自李御史一事後,每次他入宮諫言,郡主總在聖上跟前撒嬌,風雨無阻,無一次落下。”
令窈難為情:“我本就愛在舅舅面前鬧。”
孟鐸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書信:“梁厚放心不下你,自我來臨安,他寄了不下十封書信,囑咐我好好教導你。”
這回令窈是真紅了眼眶:“誰要他惦記,他該惦記自己的命才是。”她快速睨孟鐸一眼,問:“先生之前對我百般嚴苛,如今一改態度,也是梁厚出的法子罷?他定是讓先生待我先抑後揚,引起我的注意後,再予以循循善誘。”
這個梁厚,當真是壞極了。
孟鐸放下茶杯:“不,此前我是真心厭惡你這種為虎作伥的小孩子。”
他話說得直白,令窈一時沒回過神,好一會才小聲問:“那現在呢?”
他避之不答,隻是告訴她:“你想學,我便教。”
窗外碧波浩渺,白鷺啄蓮,岸邊賞景的人絡繹不絕,窗內留戀美景的卻隻剩下一人。
藤紅花簾在空中微晃,孟鐸已經邁出雅閣。令窈呆呆出神,猛地起身,朝外追去。孟鐸並未走遠,故意放慢腳步等她,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並步而行。
令窈仰起腦袋望他:“先生,你若教,我便學。”
孟鐸走路極輕,日光照亮他白壁般的面容,長的睫毛,黑邃冷冽的眼,似九天仙人高居天邊,不染纖塵:“你想學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