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心裡想要別人的阻攔。”
“我想被注意,不是面對易碎器皿的那種注意。你可以把我從架子上拿下來,搖晃我,甚至摔碎我,我想被人真心實意地惦記著。”
盛君殊心裡越來越沉,他的力道加重,“衡南……”
“懂了嗎?”她卻扭過頭,“這就是孟恬的想法。”
盛君殊停頓兩秒:“孟恬?”
衡南叉了個三文魚壽司塞進嘴裡。
盛君殊一團亂的腦子轉了半天,才能繼續思考:“想死的這個人是於珊珊?”
“多半是了。”
“一次通靈,兩個冤鬼的意識交織在一起……”
這還是頭一回見。
——也不是頭一回。
同時同地死的兩個人,如爆炸案中同時炸死的兩個無辜行人,或者殉情的一對男女,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但問題是,於珊珊和孟恬不是同時同地死的,於珊珊先死,孟恬後死;於珊珊死在劇場,孟恬死在寢室;於珊珊自殺,孟恬……
除非,孟恬是殉了於珊珊。
孟恬以獻祭為目的,為某人而死。但這說不過去,誰自殺選擇從上鋪掉下來慢慢死?摔不死又怎麼辦?
又或者,孟恬是被迫殉了於珊珊,偽造成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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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這個字,左邊是象徵死的“歹”,右邊是象徵壽數的“旬”。古代殉葬,最初是根據王公貴族的壽命來挑選陪葬的人數,是種剝奪他人生命的陋習。
衡南懶洋洋地靠在他懷裡:“我想再見見孟恬室友。”
“好。”盛君殊任她靠著。
其實他很喜歡這種墜重感。衡南像飄飛的蒲公英,總讓他覺得沒實感,師妹把自己的重量完全靠在他身上,才讓他覺得很踏實。
他停了一會兒:“衡南,你很完美。”
衡南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她幽幽地扭過頭,仰頭盯著他的下颌:“師兄,我也有句話想跟你說。”
“你說。”
“假如我的胸是假的,剛才已經被你捏爆了。”
“……”盛君殊紅了耳根。
她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
“你怎麼老是託自己的neinei呀……”
三毛做作的捂眼睛還沒完成,一個小浴花就砸在它的大腦袋上,泡沫飛濺。
它的腦袋向後一仰,伸出胳膊撈住了浴花,為自己的敏捷又跳又笑,全身骨架子咔嚓咔嚓作響。
“哪裡有‘老是’?”衡南皮膚上留著兩道發青的指印,一邊吸氣一邊說,“都給我捏扁了怎麼辦?我不得把它揉回去?”
三毛也看見了那點明顯的青紫,它安靜地拿兩個窟窿眼看著她。
“很疼吧。”它輕輕問,“我也有。”
兩隻細細的小臂交疊,將掛在身上的化肥袋子向上一拉,露出一排肋骨。
肋骨之上,布滿青紫。
“……”衡南看著,彎下腰拉住它的胳膊肘,“你這怎麼弄的?”
拿指尖一碰,三毛猛地把化肥袋子向下一拉,後退兩步躲開,笑得像個小鴨子,“好痒。”
“那就是個滾刀肉。”電話裡,蔣勝抱怨道,“給你聽聽他說啥。”
盛君殊站在別墅的落地窗邊。
玻璃結滿了水霧,窗外一片灰綠色。
清河沒下雪,不過也快了,從二樓看下去,花圃裡隻剩光禿禿的月季梗。
“我們珊珊原來有正經工作,孝順,掙了錢都往家裡寄,自從演了那個劇,天天神叨叨的,工作也沒了,也不接我和她媽的電話,肯定是那劇害的。”
蔣勝打斷:“跟人家劇場無關,知道你為啥被抓嗎?”
“咋沒關啊?你們不是抓邪教的嗎,快抓他們呀!”
“誰告訴你人家是邪教了?”
“咋不是?正常女的誰穿成那樣?跟個黑烏鴉似的,多難看,不吉利,我女兒死的時候還穿在身上,夾在那個縫縫裡,腳上鞋也沒有,肯定是被他們給獻祭了……”
房間裡嗡嗡作響,時斷時續。
盛君殊回頭。衡南洗完澡,隨便套了件衣服就坐在桌子前,手裡按著一塊裁成長條的布,黑色呢絨,襯得她的手很白。
嗡嗡嗡,是縫纫機的匝布聲,滿屋都是飄飛的絨絮。
她一個手按著布條,一個手咔噠咔噠地點著鼠標。專注地看著屏幕時,眼睛睜得很大,虹膜上好像熒了一層寶石藍,像名貴種貓。
盛君殊這個辦公桌已經被她完全侵佔了。
桌子上擺了臺白色平縫機,手邊是成沓疊起的布料,堆了厚厚一層,堆得遠一點的是針線盒,大包玉石珠,還有沒開的快遞盒子,地上堆滿邊角料。幾本原來放在桌上的藍色文件,被擠到牆邊。
衡南拖鞋上是兩團毛茸茸的兔尾巴,一下一下踩著踏板。
鬱百合對現在新式的平縫機非常好奇,送下午茶的時候要看好半天:“哦呦太太好厲害,這個花繡出來了,好對稱,好好看!”
衡南仰頭赧然地看她一眼:“不是我繡的,是電腦程序。”
當然了,這個連電腦的平縫機是最貴的。
盛君殊覺得很滿意,至少衡南把那三萬塊霍霍完了。
衡南的話變得很少。
她一回清河就開始折騰,先是在房間的各個角落畫草圖,趴在桌子前,坐在床上,畫得不滿意就暴躁地撕下來。
一個速寫本都快撕禿了。
一般情況下,盛君殊不幹擾她。頂多淡然地把紙撿起來,拍拍灰,翻個面做會議大綱。
除了一次,他發現她跪在飄窗畫畫,把膝蓋都青了,盛君殊將她大罵一頓。被他訓斥時衡南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又往本子上嗖嗖添了兩筆。
隔天他去超市精心挑選了坐墊,甚至枕頭和毯子,彎腰鋪在飄窗上,鋪得一身汗,成就感爆棚:“衡南,你看這……”
她忽地脫掉鞋,抱著本子敏捷地鑽進床下。
盛君殊:“……”
晚上睡覺,盛君殊把床頭的小臺燈旋亮,過一會兒,又旋暗,斟酌再三。
“你如果遇到什麼創作的難題,可以告訴師兄,師兄幫你想想辦法。”
衡南這樣吃不下睡不著,弄得他也很焦慮。
衡南的睡衣穿到一半,停下來看他,眼珠閃閃。
盛君殊坐在床邊,衣領微敞,流轉著橘色的燈光。整個人半隱沒在光中,下颌線條俊美,黑發漆瞳的阿波羅,可惜。
衡南幽幽地說,“師兄,你還記得你在星港給我挑的裙子嗎?”
盛君殊想了一下,他挑的裙子優雅大方,不過就是款式保守一點,就被嫌棄了這麼長時間,不由得有點生氣。於是他冷冷地說:“不記得了。”
衡南點了一下頭,幸災樂禍地跳下床走到飄窗前,拉起一角:“那你看看你給我挑的毯子?”
“這毯子怎麼了?”
盛君殊覺得這個三件套挺可愛才買的,他結賬的時候店員簡直愛不釋手,他以為女孩子都會喜歡。
這個畫滿小黃鴨的毛絨小毯子,後來的若幹天裡,都是被三毛愛不釋手地抱著,蓋著,飄窗幾乎成了它的窩。
衡南明明在家,但是不跟人說話。為了不打擾她,盛君殊跟她用微信交流。
。:“畫了十分鍾了,出來喝點水。”
南南:“等會”
。:“百合阿姨做了草莓蛋糕。”
南南:“快了”
。:“張森把木瓜送過來了,好多個!”
為了烘託一種激動的氣氛,他甚至一反常態、違反人設地用了個感嘆號。
南南:。"…………。"
盛君殊坐在辦公桌前,撐著額頭,長久地看著那排省略號,不知何解。
最後那張滿意的畫作,是在床底下完成的。
盛君殊試圖彎腰,但是他的柔韌度不允許他把腦門貼在腳踝上。於是他雙膝跪下來,手撐在地上,艱難地從床縫底下看,黑暗中一道手電筒光直射雙眼,他瞬間閉眼,拿手擋了一下。
等他適應了這種光亮,睜開眼,衡南趴在地上,握著手電筒,興奮地看著他:“我畫好了。”
他沒看見她舉起來的圖,倒一下子先看見衣領下若隱若現那道的指印。
……
“於珊珊她全家都認為於珊珊自殺是伊沃爾劇害的。”盛君殊坐在窗邊整理資料。
“是嗎?”衡南專注地封邊,在縫纫機的響聲中心不在焉地說,“也有可能吧。”
“那個劇裡面表現的情緒太震撼了,暢快的毀滅,美麗的死亡,等她下了臺,脫掉裙子,回到生活中,可能會覺得現實太過平淡了。”
“……”美麗的死亡?
盛君殊盯著衡南,他覺得師妹的心態很危險。
衡南咬斷線頭,擱下做好的衣服,松了口氣:“師兄幫我個忙。”
盛君殊走過去。
“給我量一下。”衡南往他手裡塞了一團卷尺,站起來,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