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門被敲開了。
原來因為深夜動靜太大,吵醒了隔壁寢室的同學,樓長進來詢問情況,口氣很嚴厲。
那個女生,一下子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阿姨,要麼我搬出去吧。”
她說:“我忍了很久了,實在是跟孟恬住不下去了……”
……
孟恬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站著,很迷惑。
為什麼從一件事,扯到完全無幹的另一件事?
為什麼另外兩個同學仍然在裝睡,不為她說一句話?難道她們也這樣覺得?
這樣的默認,是被夜色包裹的利劍,插入心口,加劇了難堪。
第二件事,是孟恬隨班級同學一起去春遊。
那家冰場的老板,是孟恬媽媽的同學,所以她擁有七張打折券,現場剛好七個人。女孩子都抓著她的胳膊又蹦又跳:“太愛你了孟恬。”
欄門一開,少男少女一窩蜂地湧進器材室挑選冰刀。
她換冰刀時,十分忐忑,大著嗓門笑道:“你們知道嗎,我平衡能力特別差。”
大家忙著嗡嗡嚶嚶地說話,誰也沒注意她,有一個女孩聽見了,回復了一句:“誰不是呢。”又匆忙跟上剛才的聊天。
可是那個說“誰不是呢”的女孩,平舉手臂在冰上滑動時,就像隻優雅的天鵝,裙擺在身後飄飛,一圈一圈。
也有不會滑的女孩,在冰上踉踉跄跄,連累扶她的男生一起滑稽地摔得老遠,兩個人跪在地上,紅著鼻頭指著對方大笑。
Advertisement
會滑的,不會滑的,在這片冰面上都很自在。
除了她。
她一手扒著欄杆不敢放,一手拉著永遠不肯脫下的厚重的黑色裙擺,站在入口處。
也有人陪在她身邊。
一群人在一起,無論出於道義或者責任,都不可能讓她落單。
扶她的男生心痒地盯著場中的同學,忍不住催促:“孟恬,我們也過去吧,別一直呆在門口啊。”
她尷尬地笑著說好。
她不敢用力扶他,怕他覺得太重,另一隻手扶著牆艱難地走著,說了幾個冷笑話,男生也笑了,然後她尖叫一聲,摔了。
背著地摔出去,裙子往上翻,粗壯的大腿和安全褲露出來了。從她身邊滑過的陌生人,嘴裡輕輕“嚯”了一聲,笑著別過臉去。
她惶恐地拉下裙擺。
“不用不用。”腿摔得那麼痛,痛得她快要哭出來了,可她對扶她的男生擺擺手,放下裙擺大聲笑著說,“你拉不動我的,小心把你拉摔了,哈哈哈哈。”
男生也跟著笑了。
她自己艱難地站起來。
這一跤沒把腿摔壞,倒是路過的人那句輕輕的“嚯”,一下把所有的興致給撞成粉末了。
她的心情,經常被這樣一點點大的小事擊潰。
她滑得更加小心,更加不快樂,好像背負了全世界的目光,帶著千鈞重的枷鎖。
越是小心,越是摔跤。又摔了幾跤,她越來越沮喪,對著扶她的男生笑道:“我就說我平衡能力太差嘛,我還是先出去坐會吧。”
隻要有一個人挽留,她就能不出場。
可是那個男孩用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看她,又回頭羨慕地看著場中又笑又鬧的其他同學:“好吧,你多休息會。”
坐在換冰刀的長椅上,孟恬抱著湿淋淋的裙擺,看著男孩的滑向場中的背影。
那麼輕松,高興,如釋重負。
好像落單的孤雁急著飛向雁群。
“孟恬,不要緊吧?”女孩子們滑了一圈過來,趴在圍欄上看她,一排排靚麗的面孔,一聲聲脆生生的招呼,額頭上是肆意快樂後的的細汗,臉上泛著興奮的紅。
她黝黑的皮膚,缺乏運動的身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顏色。
她笑著衝她們揮了揮手。
她休息了很久。
場上傳出少年少女們活力滿滿的笑鬧,沒人注意到少了一個人,沒人問她休息好了嗎,可以上場了嗎。
原來七張優惠券的餘熱,十五分鍾不到便被拋在腦後。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母親。
現在她由溜冰場的長椅,挪到了西餐廳長椅:“你怎麼又來了?”
母親忙著從塑料袋裡取出一罐一罐的高級汽水分發給大家。
有的人推拒說“阿姨不用”,母親會露出熟稔的甜得發膩的笑容,用她最討厭的表情和聲調,像演小品那樣說:“別跟阿姨客氣!都是孟恬的好朋友,平時那麼照顧孟恬,這一點吃的你們都收下啊,誰也不許不要。”
大家忙道:“謝謝,謝謝阿姨。”
“還要什麼吃的,跟孟恬講,不要客氣。阿姨馬上過來給你們買。”
母親鞍前馬後,倒完了飲料,最後悄悄埋掉了單。
她退出去,就好像精心堆好了一個漂亮的大沙堡,小心翼翼地抽掉了手,生怕碰掉一個角。
“孟恬,跟同學好好玩,媽媽走了啊。”
母親安頓好一切,轉身離去,套裝裙子還有辦公室椅坐出的褶皺,甚至有來不及打理的汗漬。
她想叫住母親,可是沒有勇氣。
她還是不爭氣地舍不得這個沙堡。
第三件事,是在輔導員辦公室裡。
輔導員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姓楊,說話聲音細細的,很溫柔。
孟恬很喜歡她。因為輔導員雖然很忙,卻會時不時地會找她聊兩句,了解她最近學習生活的近況,問她有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次數多了,她就把楊老師當做好朋友,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她也從來沒有不耐煩。
有一天,同學告訴她,楊老師讓她馬上去辦公室一趟。
孟恬在校園的另一個角,以為楊老師出了什麼急事,一路狂奔過去,防曬霜像融化的雪糕往下流淌,脖子上、臉上都是汗水,領子也歪了。
進門的時候,卻發現輔導員換了身嶄新的黑色連衣裙、黑發梳得順直,手裡正擺弄著相機,抬起頭,臉上是精心畫過的妝容:“孟恬?”
“來。”她笑著衝她招招手,“和老師拍個合照。”
“合……照?”孟恬僵了一下,“可不可以不照相。”
楊老師笑得前仰後合:“我們倆一起照,這麼害羞啊?”
“不是害羞……”她鼓起勇氣說,“老師,我不喜歡拍照,我……”
“沒關系,就拍一張。”楊老師捋了捋烏玉般的頭發,把她輕輕拉到了三腳架前,溫柔地笑著說,“留個紀念嘛,來吧。”
拍完幾張照片,孟恬小心地問:“能不給別人發嗎?”
楊老師看著照片,很滿意:“照得挺好——我怎麼會給別人發呢?”
過了一個禮拜,一個“買家秀與賣家秀”的惡搞表情包刷爆了公共基礎課的大群,無數人在“哈哈哈哈”時,孟恬看見了自己,被用一條紅色的“對比分界線”,劃成了買家秀。
她暴怒地找到了做表情包的人,問出了原圖的來源。
抖著手打開校園網時,她在首頁看到了這張高清放大的合照。
“優秀輔導員——楊娟娟:關注學生心理問題。”
左邊是一如往常靚麗的,自信笑著的楊老師。
右邊,是一個裙子歪斜、皮膚黝黑、眼神畏縮、厚唇發紫,防曬霜在額角流下一道一道的,腫脹的,強行對著鏡頭笑的可怕的怪物。
……
第60章 雙鏡(八)
“這裡面有兩個人的筆跡。”衡南不知何時同他坐在了一邊。
盛君殊向旁邊挪了挪:“兩個人?”
“你看這個。”她指向了三件事之間的猶如亂碼的劃線。
細辨,竟然是些潦草的字。
“24日,出現幻聽,幻視,為什麼還不死。”
“腿無法支撐我的身體。在世界上行走,好像變成一種折磨。”
“每天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淚,漫長的二十四小時。”
盛君殊:“……確實像另一個人的字。”
“這個人隻想死。”衡南說,“但孟恬不,她的三個故事,來來回回,無非說的是‘我想被注意’。”
盛君殊忍不住扭頭看她。
“這麼一個想被注意的人,卻無人注意地、孤零零地死。”
日料店的小桔燈,化成她眼中的兩個小小光圈,異常明亮:“師兄,你覺得我漂亮嗎?”
“漂亮。”盛君殊毫不猶豫地回答。
答完之後,卻莫名地感覺雙耳有些發熱。
衡南說:“我也常會感到自己很不完美。”
盛君殊聽見這話,有些憂心地捏住她細瘦的肩膀:“完美都是假的。”
她已經很好。
從前挑不出毛病,現在……他沒覺得這些毛病算毛病。
衡南忽然翹起嘴角,冷冷地說:“我說我不好,重要的不是我覺得,我想聽你反駁。”
“……”這樣的嗎?
“我自貶,想聽的是別人的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