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玄這邊,出了衛家大門,便見谷峰疾步迎上來,帶來了個壞消息。
守城的官兵看見馬車出城了。
谷峰道,“因那馬車上留著侯府的印記,守城的官兵便多留意了一眼,親眼見它出了城。另有城門邊擺攤的小販,也說看見了。”
谷峰說罷,面上流出焦急神色,世子妃失蹤,他妻子雲潤亦在馬車上,他自然也很急。
李玄卻沒立即開口,閉目凝神片刻,才睜眼發話,“出城。”
谷峰忙應下,眾人騎馬出城。
且不論外頭如何,阿梨卻是剛從昏睡中醒過來,她頭還昏沉著,睜開眼後,掙扎想要坐起來,才發現自己被捆得嚴嚴實實。雙手被綢帶繞了幾圈,捆在身前,嘴裡也被塞著,整個人動彈不得。
阿梨掙扎了片刻,都隻是徒勞,便沒了力氣,隻好朝四周打量著,想看看自己身處何處。
這是個不大的房間,像是隔間,隻有一張床和一些尋常家具,門被一塊青藍的布攔著,看不到門是關著還是開著。
阿梨看了一圈,一樣能用的東西都沒看見,卻沒有氣餒,用力踹了一腳床尾,哐的一聲,等了會兒,卻無人進來。
阿梨不禁疑惑,又看了一圈,瞥見床頭旁的小桌上擺著的茶盞,費勁朝床頭蹭過去,用肩頭用力頂了那小桌,疼得嘶地一聲,好在她的疼沒有白受,小桌被頂得一晃,茶盞順勢滑下去,哐啷哐啷碎了一地。
隔間外,謝雲憐正耐著性子和生母芸姨娘說話,她很想快點把人打發走,卻在聽到茶盞落地的聲音時,神情微微一變。
芸姨娘雖年紀大了,可耳朵還很尖,老婦人問,“什麼聲音?”
謝雲憐敷衍解釋道,“養了隻貓,砸了東西而已,不用你管,回去吧,我好得很,不缺吃喝,用不著你操心。”
謝雲憐冷著臉,一臉不耐。她是怎麼都麼想到,居然會這麼巧,前腳那人剛把人送進來,她還未來得及安置,後腳姨娘便過來了。謝太後對她不管不顧,倒是願意賣謝家一個好,老夫人一開口,便巴巴把姨娘送過來了。
但她眼下,卻無暇理會任何人,一心隻想快點把人打發走,哪怕是自己的生母。
Advertisement
謝雲憐又開了口,冷冰冰道,“姨娘,你走吧。我進東宮的時候,你不是說過,從今往後就當沒我這個女兒,我是死是活都與你無關。既如此,還進宮做什麼,來看我的笑話麽?”
芸姨娘聞言隻覺得胸口一悶,一口氣堵著,蒼老的面上也是一白。
謝雲憐看在眼裡,卻沒有動作,隻咬著牙趕人,“你走吧!你就當沒生我這個女兒!”
芸姨娘張張嘴,像是想替自己解釋什麼,“我……”
謝雲憐卻驟然站起了身,不再遲疑,冷冰冰道,“姨娘,你走吧,日後別來了。”她一笑,道,“在你心裡,和老夫人的主僕之情,遠遠比我這個女兒重要。當年因為入東宮的是我,便要與我斷絕關系的是你,如今又來裝什麼慈母,你不覺得惡心,我卻心中作嘔。”
芸姨娘猶如受了錐心之疼般,惶然張了張嘴,什麼都說不出了,她垂下眼,是那種一貫的溫順無害,隻喃喃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我怕你……我怕你過得不好……”
她是老夫人的陪嫁,那年老夫人帶著大娘子回娘家,她留在府裡,老爺醉酒,她稀裡糊塗成了老爺的房裡人,她是被強迫的,可府裡所有人都對她指指點點,她不敢說什麼了,生怕被老夫人趕出去,越發小心伺候。
後來她有了憐兒,是老夫人可憐她,顧著往日主僕之間的情分,給了她姨娘的名分。老夫人是她一輩子的恩人,對她們母女恩重如山,所以當年女兒“搶走”大娘子的姻緣時,她才會說出那麼決絕的話。
芸姨娘站起來,低頭彎腰了一輩子,伺候人一輩子,此時站直了,都覺得腰隱隱還是佝偻著的,面上神情依舊是低眉順眼的,像是刻在骨子裡一樣。
謝雲憐隻看了一眼,便轉開了臉,她厭惡這樣的芸姨娘,厭惡她被府裡那些人欺負的時候,毫不反抗的樣子,仿佛誰都可以踩她一腳,那麼卑微,就像一隻蝼蟻一樣。
她很想拋開一切,歇斯底裡質問她,為什麼要逆來順受,為什麼從來不反抗。她從小看著她被人踐踏,她看著那個男人壓著她,像對待最下賤的娼妓一樣。她從來不反抗,猶如羊羔一樣,任由磨刀的屠夫一刀刀捅著她。
從最開始的憐憫,到後來的恨,謝雲憐很小就明白,自己不要當第二個姨娘,她永遠不會做第二個她。
芸姨娘搓著手,鼓起勇氣抬頭,那雙一貫低眉順目的眼抬起臉時,依稀還隱約看得見年輕時的幾分媚態。她鼓起勇氣開口,卻沒敢喊謝雲憐的名字,而是道,“娘娘,我去求老夫人,去求太後娘娘。求她們讓你出宮,我打聽過的,戴罪宮妃可以剃度出家修行,前朝就有這樣的先例。我去求求太後娘娘,去求求老夫人,她們一定會答應的。”
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了。
謝雲憐聞言,居然愣了一下,才看向芸姨娘,這個女人沒有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都像隻蝼蟻一樣活著,身上背著報恩的石頭,一步一步爬。她膽小如鼠,把裝聾作啞、做小伏低當成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法子,卻在這個時候,鼓起所有的勇氣,說自己去求太後、去求老夫人。
到這個時候了,她依舊是這麼的卑微,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喊,隻怯懦叫一聲“娘娘”,卻顫著聲、咬著牙說自己去求太後去求老夫人。
謝雲憐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可憐,還是在笑芸姨娘可憐,大約是笑她們都可憐罷。
謝雲憐止住了笑,看著芸姨娘,一字一頓道,“姨娘,我不出宮。”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我還沒輸,我沒輸。”
她冷下臉,道,“姨娘,你走吧。”
繼而揚聲喊了嬤嬤進來,道,“送姨娘出去。”
說罷,謝雲憐轉過身,不再看芸姨娘。
芸姨娘喏喏喊了聲“娘娘”,嬤嬤看了眼這猶如仇家的母女二人,剛要張嘴請芸姨娘出去,卻在這時候,聽到內室傳來一聲呼救聲。
謝雲憐主僕臉色大變,嬤嬤更是慌得當即朝芸姨娘看了眼。
第119章
芸姨娘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咽了口口水,喏喏問,“娘娘, 誰在裡面?”
謝雲憐沉了臉, “沒有誰,你趕緊走!”
那隔間隱隱綽綽的呼救聲越發的清晰, 芸姨娘竟從中捕捉到莫名的熟悉感,她一咬牙, 就朝那隔間緊緊閉著的門跑了過去, 抬手要推, 被謝雲憐一把抓住了手腕。
“姨娘, 你非要壞我的事嗎?!”謝雲憐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質問, “從生我到現在,你哪怕站在我這邊一回過嗎?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壞我的事?!”
芸姨娘看著神色癲狂的謝貴妃, 心頭不由得一顫,她還不知道裡面被關著的是阿梨, 隻以為謝貴妃為了爭寵, 又做了什麼事, 下意識要攔她, 牢牢握住謝雲憐的手, 幾乎是哀求的語氣, “娘娘, 你不要犯傻,我去求太後娘娘,去求老夫人。我去求她們, 你別再繼續錯下去了。”
看著哭得可憐的芸姨娘,謝雲憐隻覺得渾身失力了一般,她撥開芸姨娘拽著自己的手,笑了笑,輕聲道,“姨娘,在你心裡,我永遠都是錯的。好啊,你想看裡面關著的是誰,那我讓你看。”
說罷,不顧嬤嬤的反對,抬手推開那扇緊緊關著的門,簾子揚起一角,很快落了下去。
謝雲憐神色平靜,道,“姨娘,去看看吧。”
芸姨娘咬咬牙,一把撩了簾子,衝了進去,看見被捆著的阿梨後,急忙衝了過去,“六娘子,您……您還好嗎?”說著,手忙腳亂要去替阿梨解捆著手的繩索,因她動作倉促,那繩結又系得很牢,芸姨娘食指指甲都翻了半個,血一下子湧了出來。
阿梨才認出芸姨娘來,剛要開口喚她,抬眼就看見走進來的謝貴妃和嬤嬤,還來不及提醒芸姨娘躲開,謝貴妃已經用繩子從後背捆住了芸姨娘。
主僕二人合力,芸姨娘不過一個年邁老婦,如何敵得過,幾乎隻是一盞茶的功夫,便被二人制住了,手腳皆捆得嚴嚴實實。
謝雲憐垂眼,頭也未回地吩咐嬤嬤,“去和太後說一聲,本宮思母心切,想留姨娘在宮裡住一晚,求太後賜個恩典。”
嬤嬤很快應聲退了出去。
阿梨看見貴妃,此時才明白自己居然是在宮裡,可……可衛臨為什麼要把她藏在貴妃宮裡,貴妃又怎麼和衛臨扯上了關系?他們綁架她,又有什麼目的?
衛臨……想到衛臨,阿梨心裡有些茫然,他不是爹爹的學生嗎?自己與他無冤無仇,蘇家和他、武安侯府和他,也談不上有什麼權力的爭奪。衛臨為什麼要費這麼多心思來害她?
阿梨心裡越發想不明白,腦子裡一團亂麻,感覺自己仿佛身處什麼陰謀的漩渦之中一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思索著逃脫的法子。
那嬤嬤走了,謝雲憐卻沒走,也不理睬阿梨和芸姨娘,自顧自在窗戶邊坐下,伸手推開窗戶。
阿梨看見那窗戶,不由得眼睛一亮,謝雲憐卻忽的轉過頭,看了眼阿梨,忽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脂粉未施的臉頰看得出幾分歲月的痕跡,卻比濃妝豔抹的她更真實。
謝雲憐指著外頭,驚喜道,“看,下雪了。”
阿梨抬眼望過去,不見一絲日光,厚厚的雲層仿佛壓著宮殿明黃的屋瓦一般,幾片雪打著轉,從半空中落下,緩緩落在屋檐上。
竟真的下雪了。
從紛紛揚揚的幾片,到鵝毛大雪洋洋灑灑朝下落,幾乎隻用了不到一刻鍾的功夫,屋檐上已經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了。
冷風從大開著的窗戶裡灌進來,坐在窗戶邊的謝雲憐卻像感覺不到寒冷一樣,隻穿著單薄的衣裳,還伸出手去探那窗外的雪,面上揚著少女般的笑。
阿梨卻禁不起這樣的凍,方才一番折騰,背上全是汗,被冷風這樣一吹,熱氣散盡,幾乎是立刻便打了個寒顫。她朝裡床榻裡邊縮了縮,盡可能避開冷風,卻不小心弄出了聲響。
這一動,卻是將沉浸在雪景中的謝雲憐給驚動了,她回過頭來,看了眼縮成一團的阿梨,驀地起身,朝這邊走過來。
阿梨下意識朝後縮了一下。卻見謝雲憐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動作,從床榻裡邊扯過被她弄亂了的褥子,蓋在阿梨身上,然後便自顧自走了回去,又在窗戶邊坐下了。
阿梨裹在褥子裡,感覺到一絲溫暖,藏在被褥下的手,輕輕動了起來,把藏在兩手掌心的碎瓷片放出來,用膝蓋夾著,不動神色用瓷片一點點磨著那繩索。
因屋裡還坐著個謝雲憐,又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忽然闖進來,阿梨動作很輕很慢,從褥子外看,幾乎是察覺不到的。
但那動作太難受,膝蓋要緊緊夾著,肚子便頂著,一會兒便酸得不行了,阿梨咬著牙撐著,繼續磨那繩索。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梨感覺雙手雙腳都幾乎失去知覺了,謝雲憐驀地站了起來,阿梨立刻藏好了那瓷片。
謝雲憐卻沒理她們二人,自顧自將屋裡的蠟燭全都點燃了,一盞盞地點亮,屋內也隨之變得明亮起來。
冬日天黑得早,現在雖還未到下宮鑰的時候,可天已經黑下來了,從窗戶望出去,鋪天蓋地的雪,死寂一片,連鳥雀的聲音都沒有,隻有嗚嗚的風聲。
謝雲憐慢慢點著燭火,繞了一圈,走到了床榻邊,抬手去點離她們最近的那一盞時,坐在那裡的芸姨娘忽然用力掙扎了起來,用身子將那燭臺撞翻了。
阿梨親眼看見謝雲憐神色一僵,蹲下.身,扶起那燭臺。
芸姨娘劇烈掙扎著,後腦撞在牆壁上,猶如自殘一般的舉動,終於讓謝雲憐有了反應。她一把扯掉塞在芸姨娘嘴裡的棉布,咬牙道,“姨娘,你想說什麼。”
芸姨娘顧不上疼痛,哭著道,“你別再執迷不悟了!娘娘,你醒醒啊!我不知道你在謀劃些什麼,可六娘子是大娘子唯一的血脈啊!大娘子就這麼一個女兒,她隻留了這麼一個女兒……你不能、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