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主子之間的事, 哪裡輪得到她們當下人的操心, 貴妃就算失了聖寵, 也依舊好吃好喝著呢,除了出不了門,也並沒吃什麼苦頭, 總好過她們這些一日熬過一日的宮女好。
這般想著,春柳也覺得自己委實想多了,收了心思,小心開了口,“娘娘,叫膳嗎?”
謝雲憐嗯了聲,並未開口。春柳也伺候了有幾日了,知道這位主子是什麼脾性,乖乖退了下去。
過了片刻功夫,晚膳便送上來了。三葷兩素一湯,該有的都有的,一眼看過去,賣相也還算不錯,也並不是什麼殘羹冷炙,冒著白白的熱氣。
即使謝雲憐失寵已成定局,可她畢竟與太後同出一族,御膳房還不敢動什麼手腳。但這是春柳的想法,她是未曾看過貴妃從前過的日子。
一旁伺候的嬤嬤看了眼送上來的晚膳,臉驀地便沉了下來,低聲道,“這些子小人,慣會踩低拜高……”說著,又瞥了眼謝貴妃神色,見她神情淡淡的,面上不見悲喜,唯恐她生氣,便低聲勸道,“娘娘別與這等子瞎眼奴才計較,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
謝雲憐扯了扯嘴角,道,“他們瞎?最不瞎的便是他們了。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嬤嬤宮女也知道謝雲憐心情不好,默不作聲便退了下去。
謝雲憐靜靜看著那桌上的晚膳,熱菜熱飯漸漸成了殘羹冷炙,謝雲憐面上神色也從淡淡轉為陰冷,她忽的動了筷子,夾了一筷子涼透了的炒蘆筍,塞進嘴裡,涼透了的豬油變為白白的一層,黏在蘆筍上,口感既黏膩又惡心。
她麻木嚼著口裡的蘆筍,想起年幼時的那些記憶。
記得有一年,謝家設宴,她與幾個來赴宴的小娘子吵起來了,其實現在想起來,她愣是記不住當初因什麼起了口舌之爭,應當也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那個年紀時,雞毛蒜皮的小事仿佛也成了什麼要緊的事,爭執過後便推搡起來了,她自小力氣比旁人大些,推得其中一人一頭撞在假山石上,破了皮,流了血,腫了好大一個包。其實小娘子吵鬧推搡,並不是什麼大事,可那頭是個金貴的嫡女,又受了傷,她便遭了秧,被還在世的老祖宗罰了跪。因她是庶女,不配去祠堂跪,便跪在人來人往的正院外頭。
來來往往都是人,要跪十二個時辰,且不許她用水用食。她餓得飢腸轆轆,到了夜裡,盯著她的嬤嬤都犯困打起了瞌睡,謝雲珠便悄悄地來了。
謝雲珠自小被當成未來的太子妃養的,小小年紀便端莊穩重,規矩學得比誰都好,從來不會犯錯。但這樣從不犯錯的謝雲珠,卻違背了老祖宗的命令,悄悄來給她送吃的了。也不知她如何弄來的,一個結結實實的大饅頭,掰開了夾著滿滿的肉。
她那時候餓得狠了,大口大口咬著,不知道謝雲珠是怎麼瞞著其他人過來的,饅頭裡的肉其實都涼透了,泛著層白花花的豬油。但她那時候什麼都顧不得了,吃得很香,哪怕後來第二日便壞了肚子,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養好。
其實,謝雲珠待她挺好的,她從來都算得上是個好嫡姐,隻是,她做不了好妹妹而已。
她嫉妒得要死,謝雲珠對她越好,她越嫉妒,難以抑制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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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生她的那個女人說的,她骨子裡就是惡人,生下來就是白眼狼。她這樣的人,死了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吧?
謝雲憐放空思緒,胡亂想著,一口一口咽下那涼透了的飯粒,這些年早已被養得嬌氣的嗓子,艱難咽著,飯粒猶如粗糙的沙石一般,難以下咽,卻都被她一口一口吃盡了。
謝雲憐放下空了的碗,丟下筷子,怔怔發著呆,殿裡殿外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冷清得可怕。
她忽的伸出手,拽過放在一邊的食盒,垂眼看了良久,手緩緩的伸進去。原本平平無奇的食盒,被她抽出一個夾層,那夾層很薄,薄到要用指甲狠狠扣著,才能拉出來。
從夾層中取出一張紙,謝雲憐無視了自己折斷了的指甲,垂眼緩緩將那紙展開,鋪在桌案上,一個字一個字掃過去。
她絕不會認命。
當年的事情,遲早會被翻出來,皇帝對她沒有半分舊情,謝太後和謝家早就把她做了棄子,更不可能救她,與其坐以待斃等死,不如搏一把。這般便是輸了,她也認了。
……
自從皇帝壽辰過後,京城平靜了好些日子,阿梨依舊如以前一般,白日裡陪著侯夫人,也漸漸開始跟著學管家的事情。
倒是李玄,多了樁差事,大理寺少卿之外,又領了教導皇子習律法的差事。
再便是阿梨的父親,蘇閣老朝皇帝遞了致仕的折子,才遞上去,便被退了回來,皇帝沒答允,隔日朝堂之上,又把這事拿出來說了,態度堅決,蘇隱甫致仕一事,便又那樣擱置了。
但經了這一遭,蘇隱甫在仕途上倒並無什麼野心了,他本就不是有野心的人,且做到首輔,再朝上走其實也沒什麼晉升的空間了。
阿梨是明白自家爹爹的想法的,也問過李玄,陛下怎麼忽的不肯放人了?
李玄看了眼替自己解扣子的妻子,抬手將人擁進懷裡,低聲道,“陛下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不過嶽父一走,內閣便隻剩次甫一人做大了,陛下興許是不願意如此吧。”
李玄嘴上說不清楚,猜不透,實則心裡比誰都明白,皇帝偏要留著蘇隱甫,一是蘇隱甫剛出獄不久,若此時允他致仕,隻怕傷了文官的心,索性便擺出禮賢下士的模樣。二麼,則是因為阿梨的緣故。
皇帝雖被他忽悠得沒急著認親,但那是因為阿梨如今懷著孕,皇帝不敢冒這個險。但這不代表皇帝能忍得了一輩子,李玄心裡也明白,阿梨認親是遲早的事。
若等認了親,再回過頭來看,皇帝對蘇隱甫這般不留情面,皇帝隻怕女兒會怪自己,故而非要裝出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但這些話,李玄自然不會和阿梨說,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阿梨平平安安生產,旁的事,一概都能朝後放一放。
京城一派平靜,西北那頭卻是忽的冒了點動靜,倒也不算大事,每年西北都會受外族侵擾,今年動靜似乎比以往要大一些。
朝中討論了一番後,倒是選出了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人,那便是才恢復身份的厲追。
厲追領了聖旨,要領兵去西北,阿梨便特意趕去送他。
馬車追著出了城,到了郊外的十裡亭,厲追終於不肯叫家人繼續跟著了,翻身下馬,拋了韁繩,大步走了過來,示意車夫停下。
阿梨撩了簾子,便見兄長面上笑著,眼裡是一如既往的疼愛,手伸了過來,揉了揉她的腦袋,低聲道,“回去吧,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阿梨乖乖點頭。今日爹爹另還有正事,沒親自過來,馬車裡便也隻有阿梨和李玄。
阿梨點過頭,輕聲道,“兄長一切小心。”
厲追頷首,“我知道,我都打了多長時間的仗了,你不用擔心我。”說罷,看向李玄,衝他微微頷首,道,“上回向借了世子一樣物件,還未歸還,世子可方便隨我去取?”
李玄聞言挑眉,旋即頷首,下了馬車。
二人便朝前走去,邊走,厲追便開了口,低聲道,“我不在京中,有一人,你要格外注意。”
李玄抬眼,便聽厲追繼續說道,“薛蛟如今雖沒了動靜,可他不是個輕易認命的人,唯恐還有後手。他對阿沅,頗有些痴狂,我與此人共事過,他的行事,非常人所能理解,並不會因為阿沅嫁你為妻,便肯死心了。你要當心薛蛟。”
李玄應下,“多謝舅兄提醒。”
厲追便不再磨蹭,翻身上了馬,朝身後那座繁華的京城看了一眼,揚聲道,“世子不必送了,帶阿沅回去吧,我這便走了。”
說罷,朝李玄爽朗一笑,拱手道,“從前諸事,多有得罪,世子見諒。”
厲追說的是李玄和阿梨成親前的那些事,李玄自然也清楚,聞言也是回了個禮,道,“舅兄此去,一路平安,大戰告捷,屆時舅兄凱旋,定備下好酒,與舅兄飲個痛快,一醉方休。”
二人彼此一笑,倒是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快意。
厲追揚眉一笑,踢了踢胯下馬腹,朗聲道,“走了,不必相送。”
說罷,便策馬奔了出去,厲追遙目望去,仿佛越過了京郊的山山水水,看見了西北遍天的黃沙,遍地的荒漠。
比起繁華的京城,他永遠更愛西北,那是他父親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地方,父親豁出命去守護那裡的百姓。即便是父親蒙冤的那些年,西北百姓亦偷偷建了功德廟、長生廟。
君王無心,百姓卻不是如此。
……
送走兄長,阿梨手頭便多了樁事,當年厲家出事之後,將軍府沒了主人,不久便被分給另一個姓趙的官員了。後來那家人外派,宅子便空了下來,後來皇帝便下了聖旨,又重新把將軍府給了厲追。
但那宅子荒了多年,要費一番功夫修繕才行,原本這事該由嫂嫂來操持,但兄長還未娶妻,阿梨隻得頂上,暫時替他操持修繕之事了。
不過也無需她太費心,叛國一案翻案後,原本那些將軍府上的舊僕回來了不少,都說感念將軍夫人當年待他們的恩情,主動要回來伺候。其中便有將軍府原本的老管家,走路都顫顫巍巍了,卻拍著胸脯說自己行。
阿梨看了看老管家那花白的頭發,屬實有些不大放心,但也不好打擊對方的一片忠心,便還是點了頭,又給他派了個年輕小廝,跑跑腿幫幫忙什麼的。
老管家聽完,非要跪下給阿梨磕頭,一副老淚縱橫的模樣,哭著替自家少爺謝蘇家的恩情。
阿梨忙叫人扶他,又叮囑冬珠讓人好生送回將軍府去了,老管家這老胳膊老腿的,她還真怕他摔了。
吩咐罷,阿梨又看向那老管家,好聲好氣道,“您老要保重身子,兄長如今不在京裡,我又身子不方便,將軍府修繕的事,大部分要落到您肩上。寧可慢慢來,也不能把身子忙壞了,您倒下了,可沒第二個人頂上了。兄長既然留了話,說最好是恢復原貌,那還得勞您多費心了。”
老管家一聽,頓時感覺渾身充滿了勁兒,拍著胸脯道,“世子妃放心,有老奴盯著,一草一木都錯不了。當年將軍和將軍夫人在世,一草一木都是老奴叫人布置的!”
阿梨含笑應下,叫人送老管家出門,一再叮囑要送到地方才行。
可才給歲歲剝了個橘子的功夫,便見送人出去的冬珠回來了,一臉無奈道,“老管家非說自己身子硬挺著,不讓送,轎子也不肯走,拔腿就跑了。”
冬珠說得一臉無奈,顯然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的老爺子了沒,剛才她一撒手,人就沒了,把她嚇得不輕。
阿梨聞言也是擺手,“那便算了,由著他去吧。”
過了幾日,老管家便來了侯府,遞了賬冊上來,用的木材人工費用什麼的,阿梨草草掃了一眼。她如今也跟著管家了,不似從前那樣不知柴米油鹽貴,多多少少還是知道價位的,看了眼便納悶了,“怎麼這樣便宜?”
老管家正等著她問呢,立馬便答了話,道,“世子妃放心,老奴不敢打著將軍的名頭去行坑蒙拐騙之事。隻是那些商戶一聽是將軍府修繕宅子用,都不肯收錢,個個都說將軍是為國為民的大英雄,卻蒙冤多年才平反。老奴好說歹說,才定了這價位,雖便宜了些,但勝在咱們用的量大,商戶們雖讓了利,但也是有的掙的。”
阿梨聽罷,心裡有些感慨。點頭道,“即使如此,那您安排吧。”
老管家聞言樂呵呵下去了。
等夜裡李玄回來,阿梨便邊剝橘子,邊把這事拿出來說了,末了又感慨道,“我原先嘴上不說,可心裡卻是替厲將軍一家不值的。但現在想想,厲將軍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厲夫人又是那般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連回鄉路上都會路見不平,斬了鄉裡惡霸,夫妻二人坦坦蕩蕩,豈會有我這般狹隘的念頭。”
說著,正好剝出個完整的橘子,掰開就要往李玄嘴裡送。
李玄無奈張了嘴,吃了橘子。阿梨最近格外喜歡橘皮清新的氣味,手裡闲著的時候便喜歡剝橘子,剝完了自己卻不吃,隨手給身邊人喂,被喂得最多的,自然是李玄了。
他又不愛橘子酸酸甜甜的口味,但阿梨塞過來的,他又不舍得不吃,頗有些吃怕了。
咽下那酸酸甜甜的橘瓣,李玄才道,“如今京中有些戲班,編了厲將軍和厲夫人的戲,各個園子裡都有唱,還有要給他們夫妻立長生碑的,也算得名垂青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