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點點頭,旋即皺眉擦了淚,也覺得自己有些丟人,道,“爹爹,那我就回去了,下回帶歲歲回來看您。您好好保重啊。”
蘇隱甫含笑答應下來,親自送女兒出去。父女走過回廊,便見李玄在外等著。
見嶽父和妻子一起出來,李玄上前,“嶽父。”
蘇隱甫亦頷首,拍拍李玄的肩,旋即對夫妻二人道,“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說罷,看向李玄,凝眸注視著他,然後沉聲道,“世子,替我照顧好阿沅。”
李玄拱手,“嶽父放心。”
幾人說罷,侯府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阿梨和李玄上了馬車,等簾子被放下後,阿梨又忍不住從窗中探出頭去,朝站在原處的爹爹擺手。
蘇隱甫笑了笑,慢慢擺了擺手,“回去吧。”
目送馬車遠去,蘇隱甫面上的笑,才緩緩落了下來,轉身慢慢朝回走。
明媚的陽光落在他的肩頭,猶如一片金光,將他整個人籠在其中,幾欲飄飄乘仙鶴而去的灑脫之姿,卻又被這金光禁錮著一般。
五月中旬,蘇追大捷歸朝,與他同行、且一並聲名大噪的,則是以戴罪之身立功的薛蛟。
薛蛟這個人,出身市井,身上便毫無貴族子弟的孤傲之氣,無論旁人折辱他到什麼地步,縱使陷到爛泥裡,一樣能爬出來。
便是厭惡此人至極的蘇追,都不得不為他這種頑強的生命力而感慨。
為了立功,主動當了俘虜,進入敵軍老巢,燒了島上的糧倉,趁亂砍下匪首頭顱。蘇追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全是血,一身的爛泥,腳下踩著血淋淋的頭顱,狼狽到了極點,面上卻還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笑,似乎在挑釁他一樣。
但縱使厭惡薛蛟,蘇追也做不出搶功之事,更何況,他的功勞,並不低於薛蛟。
二人站在宮門之外,一起等著皇帝接見,一片金光從二人身後緩緩升起,旭日初升,殿內傳來內侍的召聲。
蘇追閉了閉目,腦中放空了一切,眼前卻驀地劃過母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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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母親的臉也是如此,他隻依稀記得,父親教他習武時,他總是學不好,父親生氣罰他,母親便總在一邊柔聲勸說,“行兒還小,你好好與他說,別總是訓他。”
母親柔軟的身軀,漸漸變得僵硬,從前白皙柔美的臉頰,染上了青灰的死色,白綾纏在她的頸間,那是他永遠忘不掉的噩夢。
忘不掉,也不敢忘。
家仇未報,豈敢成家。
第95章
朝堂上發生的事, 傳到外頭來,不過須臾的功夫,早朝才散, 不到一個時辰, 蘇閣老長子蘇追當朝為鎮遠將軍厲晦翻案一事,帝王震怒的消息, 已經傳遍了朝野。
便是阿梨,也得知了家裡出事的消息, 當即叫冬珠吩咐下人套車, 自己要立即去蘇家。
還未出門, 便被匆匆趕回來的谷峰攔住了。
谷峰恭敬拱手, 將人攔住了,道, “閣老有話,請世子妃在家中好生養胎,不可摻和蘇家之事。”
阿梨一聽, 臉都白了,她隻知道兄長在朝堂之上, 惹怒了陛下, 被當朝下了獄, 但並不知其中利害關系, 此時聽谷峰帶回來的話, 爹爹竟連她回去都不許了, 一顆心當即提了起來, 隻怕這事小不了了。
谷峰見世子妃白了臉,忙緩了語氣,低聲道, “世子也道,請您在家中歇息,您盡管放心,他一定會不遺餘力襄助閣老和蘇將軍。”
阿梨還未說話,便又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是旁人,而是婆母侯夫人。
侯夫人匆匆趕來,見阿梨還沒出門,先松了口氣,揮退下人,拉了阿梨在身邊,道,“我知你心焦娘家,但你一個婦人,便是回去,也幫不上忙,更何況你腹中還揣著一個,隻怕回去了,還要旁人照顧。不如留在家中,外頭的事,自然有三郎。”
阿梨被這般勸過,隻得點了頭,回了世安院,叫嬤嬤回了娘家,打聽打聽是何情況,又將帶來嫁妝中的銀票金銀盡數取了出來,全塞給嬤嬤,道,“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將這些給我祖母,務必讓她收下。祖母若不收,你便與祖母說,那我就親自過去。”
嬤嬤應下,趕忙一陣小跑出去了。
阿梨坐在屋裡,一整個下午,都坐立不安,連歲歲都察覺到了母親的不對勁,乖乖靠在母親身邊,一聲不吭陪著。
直到日頭徹底偏西,外頭才傳來丫鬟請安的聲音,“見過世子。”
聽到這聲音,阿梨猶如見到救星一般,下意識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小跑疾步奔了出去,見到進門的李玄,懸了一日的心,忽的便落了地,仿佛有了歸宿般。
李玄見阿梨這幅模樣,知道她定然嚇壞了,但今日一整日,他都在宮中,除了讓谷峰回府簡單傳個話,確實沒法子說太多。他抬手揮退下人,上去擁住阿梨。
兩人抱在一處,阿梨的淚便掉下來了。
她現在有了身子,嬤嬤都盯著,不許她哭的,她先前一直忍著,想著便是哭哭啼啼的,也沒什麼用處,可是此時見了李玄,眼淚卻一下子不受控制了。
李玄輕輕拍著阿梨的背,輕聲哄她許久,才拉著她坐到榻邊。歲歲方才就被嬤嬤帶出去了,屋裡隻剩下夫妻二人獨處。
等阿梨止住了淚,李玄開了口,盡可能把話說得委婉,道,“阿梨,你先別急,你哥哥的事,還未必嚴重到那個地步。今日朝堂之上,你兄長提出要為先鎮遠將軍厲晦翻案,陛下的確動了怒,但你兄長軍功在身,方得勝歸來,是有功之臣,陛下隻以他罪臣之後的罪名,暫時奪了他的官職,入獄待查。但厲家叛國一案,被這麼當朝一鬧,不重審都不行。”
阿梨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卻也從李玄的隻言片語中,感受到了當時的千鈞一發。她有些緊張地仰臉,嗓子眼有些發緊,“若是翻了案,哥哥便無罪了,對不對?厲將軍若是被冤枉的,那哥哥罪臣之後的身份,便不存在了。”
李玄點了頭,道,“是,所以你不必過於擔心,若能翻案,一切都好說。”
其實這事情說起來,李玄是贊同蘇追的做法的,雖然冒險,可卻也不失為一個法子。這種事,若不是當朝提出來,陛下怎會被逼著不得不點頭重審?畢竟事關先帝,厲晦叛國一案,是先帝手上過的明路,身為人子,自然要維護先帝的身後名。
可今日這麼一鬧,不重審是絕不行的,蘇追本是有功之臣,死也要讓人死個明白,否則豈不寒了武將的心?
更何況,當年的案子疑點重重,厲晦伏法後,厲夫人次日便自缢於將軍府大門之外,一襲喪服,臨走前嘶聲力竭為亡夫喊冤,以死明志,當時便轟動了整個京城。
如今蘇追以厲晦之子的身份,請求重審,當年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便都被翻了出來。
朝中對於重審此案的呼聲,居然比李玄想象中的要高出許多,隻怕當年對於厲晦叛國一案,不少人都在心中有所質疑,隻是多年過去,厲家又無後人,便也無人敢開這個頭。
但重審是重審了,能不能有個好結果,卻又是另說的。
這些話,李玄自然不會說給阿梨聽,如今阿梨正懷著身子,是最不能操心的時候。他方才與嶽父一起出宮時,嶽父亦一再囑咐,不許阿梨摻和到蘇家的事情裡。
李玄隻隱下這些話,道,“厲晦一案,陛下有意交大理寺和刑部共審,我會想辦法替你兄長翻案。隻是嶽父說得對,你如今身子重,最好是不要摻和進此事,否則言官若盯著我與蘇家這層親眷關系,上奏陛下,我便不得不避嫌了。”
蘇家的事情,事關阿梨,李玄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他看得出,無論是蘇追,還是嶽父蘇隱甫,似乎都不願意他插手。反正他這個身份,不方便做得太明目張膽,反倒行事隱晦些,關鍵時刻才好出力。
阿梨一介婦人,並無什麼太多的法子,自是李玄說什麼,她便信什麼,接連被爹爹和李玄這麼勸,她也隻得點頭,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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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晦叛國一案,正式重審,不審看不出,這一審,倒真的審出點問題來了。
午後,李玄坐在官署內,垂眸翻看著卷宗。
因他與蘇家那層關系,李玄雖未刻意避嫌,但也沒有太過主動,此案由大理寺與刑部共審,說起來,刑部與大理寺一貫不合,唯獨李玄是個例外,他既在刑部待過,也在大理寺待過,兩頭關系都處得還算融洽。
如今他要卷宗,旁人也都願意與他方便,便是原本忌憚他為舅兄出頭的刑部尚書,見他這般避讓,都投桃報李,命人將卷宗及其它東西,一並送了過來。
卷宗很厚,但真正值得看的,也就最後面那幾十頁。
那一年西北戰亂,長秦關失守,西北前後一共折了兩位大將。先是當時鎮守西北的大將殷擎,戰前酗酒,於軍營中蓄妾,大敗於陣前,被當時的監軍一封折子遞到先帝跟前,先帝震怒,直接撤了這位殷將軍的職,命當時留在京中,陪伴身懷六甲的妻子的厲晦前去。
厲晦領命前去後,接了殷擎的職,力挽狂瀾,奪回了長秦關,卻僅過數日,便又丟了。此時又是那位監軍出面,一封折子遞到先帝跟前,這一回卻不是瀆職,而是叛國。
當初的證據,是厲晦帳中丟失後出現在敵軍手中,後又輾轉回了監軍手中的軍報。其實並無鐵證,但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接二連三的失利,前面又有個瀆職的殷將軍,帝王震怒,當即將厲晦叛國的罪名坐實了,也不等他辯駁,直接便派了勇親王上陣。
後來厲晦被斬首,厲晦妻子溫氏殉夫,唯一的兒子則被當時還未做到閣老位置的蘇隱甫收留了,以外室子的身份,帶回家中。ones
卷宗上所言,也不過如此,但當年真相,卻是再難得知了。
不過,光是憑那幾封軍報,便定了厲晦叛國的罪名,論起來,是說不過去的。
眼下當年那位監軍已經來了大理寺,等候調問,若能弄清那軍報是如何丟,又是如何到了監軍手裡,翻案一說,興許並不是難事。
縱使不能弄清,隻要沒有鐵證證明,那些軍報是從厲晦手裡親自送出去的,那叛國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帳中人來人往,當時能進出主將大帳的,可不僅僅是厲晦一人,副將監軍個個都能進出主將大帳,便是戰前商議,也都是在主將大帳中。這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將軍報帶出。
若無鐵證證明是厲晦送出去的,他至多是個監管不力的罪名。
看過卷宗,李玄心中幾乎下了定論,隻怕當年當真是場冤案了。
李玄看過卷宗,便出了門,轎子在明月樓前停下,他上了樓,推門而入,嶽父蘇隱甫正在裡面坐著。
李玄走進去,將卷宗的情況盡數說了後,蘇隱甫毫不意外道,“厲將軍是無辜的,當年我便認定如此,隻是當時先帝震怒,誰求情都無用,我白日上折子,還不到入夜,貶官的聖諭便下來了,誰都不願遭帝王厭棄,有我這前車之鑑,原本想出聲的,也全都噤聲住嘴。”
說罷,蘇隱甫看了眼李玄,道,“但我今日見你,不是要你替我打聽此事。我另有一事求你。”
李玄微微蹙眉,抬眼,“嶽父請說。”
蘇隱甫抵唇咳了幾句,喉間那股痒意過去後,才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攔著阿沅,不許她進宮。”
李玄微怔,旋即想到宮中那位謝太後,以為嶽父是怕阿梨去求謝太後,雖覺得這話有些奇怪,卻仍是點了頭,“好,我不會讓她進宮的。”
蘇隱甫說罷,便不再說什麼,徑直出去了。
李玄起身送他,見他下了樓,沒急著走,而是起身,站在窗邊,低垂視線,看見蘇隱甫上了輛青布馬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有些扭曲。
李玄不知為何,忽的有種極其強烈的,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