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想了想,哄懷裡的歲歲躺下,耐心哄她,道,“娘出去一會兒,歲歲在這兒乖乖等娘回來好不好?”
歲歲乖乖道好。
阿梨便給她蓋了被褥,又將布偶塞進她懷裡,俯身在小家伙白嫩的額上親了一下,料理好一切,才起身穿了衣裳,從內室出去了。
阿梨一出來,李玄便已經察覺到了,驀地轉過身,剎那便藏住了面上的不安和慌亂。
見阿梨去看空蕩蕩的榻,便主動道,“谷峰方才帶走了。”
阿梨聞言,曉得守夜的嬤嬤安然無恙,便輕輕點了點頭,也不去看李玄,隻輕聲道,“方才我不是有意衝你發火的,抱歉。”
李玄一怔,倒沒說話。
阿梨也不管他的反應,隻自顧自坐下來,拎起溫在爐子上的小壺,給自己和李玄各倒了兩盞水,一杯推到另一邊,一邊自己雙手捧著,客氣道,“您坐罷。沒什麼茶水招待,隻有白水。”
李玄在另一邊坐下,朝對面的阿梨看過去。她剛睡醒,自是素面朝天的模樣,一張臉素淨白玉般,頭發也隻用一根青色發帶攏在背後,鬢角碎發垂在臉頰兩側,微微垂著眉眼,升起的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溫順無害得猶如小羊羔般。
李玄看得有點怔住,想起很多個夜裡,阿梨便是如這樣,毫無防備躺在他的身邊的,柔軟的、馨香的,可以肆意做任何親密的動作的。
如今,要他眼睜睜看著,阿梨去做旁人的妻子,也這樣溫順柔軟躺在旁人身邊,也讓旁人肆無忌憚做那些肌膚相親的事情,李玄便覺得渾身冷得厲害。端著茶盞的手,不自覺握緊著。
他一定會殺人的。
就像在蘇州的時候,就算他沒有發現阿梨和那個秦懷是假成婚,他遲早也會殺了秦懷的。
甚至,他會親自動手。
殺了秦懷,殺了阿梨親近摟著的那個秦三娘,殺了所有知情的人,帶阿梨走,把她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隻有他一人知道的地方。鎖著她,一輩子。
他不是那麼冷靜理智的人,做不到無動於衷,眼睜睜看她嫁給旁人,他忍得了一時,但遲早會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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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掩飾住心裡那些卑劣的想法,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自持冷靜,溫聲道,“我聽說你要嫁人,阿梨。”
阿梨正小啜著溫熱的水,聞言抬起眼,輕輕點了點頭,道,“是。”
李玄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緊,仍舊平靜著道,“那便嫁給我吧。”
阿梨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顯得有些怔茫,她翹卷的睫毛被茶盞中升起的氤氲水汽潤湿,顯得尤為黑。
李玄不等她的反應,理智又平靜的語氣,分析著一切,道,“你不願入宮,便不得不嫁人,既然要嫁人,我應該是你最好的選擇。縱使你不信我,沒那麼……”李玄頓了頓,低聲接著道,“沒那麼喜歡我,你我相識至今,同床共枕,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你了解我,習慣我,熟知我的一切,與其再去習慣一個陌生的男子,不如嫁給我。”
“其二。我既無妾室,也無庶子庶女。你說過,我重規矩勝過一切,那你作我的正妻,我們之間不存在門不當戶不對,不存在身份的不對等,所有能給的體面和尊敬,我一樣都不會少你。如今,我是世子,世安院一切由你做主。日後,我繼承了爵位,武安侯府一切由你做主。你不必受任何人的氣,元娘的氣,你也不必受。”
李玄說罷,頓了頓,其實心裡終究是沒底的,從袖裡取出幾張紙,攤平在桌上,緩緩推過去,眼神定定看著阿梨,溫聲道。
“這是書肆的契書,另一張是和離書,我在上面籤了字,落了印,任何時候,你想要離開侯府,隻要在另一側寫上你的名字,便可以走。”
“歲歲歸你,以後我們的其它孩子,也歸你。我的私產,也全歸你。”
“任何時候,隻要你想走,都可以走。沒有任何人可以限制你。”
李玄一字一句說罷,理智說著一切對阿梨有利的條件,末了,才低聲道,“阿梨,隻當看在歲歲喊我一聲爹爹的面上。你心裡也清楚,世間沒有男子,能夠毫無芥蒂接受,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縱使她隻是個小娘子,你也不能保證,他做得到毫不偏心。但我可以,她是我的骨血,是我的嫡女,早該入我李家族譜的嫡女。”
“阿梨,你不會那麼絕情,剝奪原本屬於她的嫡女身份,對不對?”
李玄輕輕說出這句話,果不其然,在阿梨的臉上看到了動搖之色。
他便知道,其他的條件,都可有可無,他的保證、許諾、和離書,再誘人,都不足以徹底打動阿梨。
唯獨歲歲,是阿梨的軟肋,也是他可以拋出這些條件的前提。
阿梨不信他的喜歡,他便把她肯信的全部,都捧到她面前。
李玄說完,便不再開口,隻靜默注視著阿梨,並不催促,他猶如一個賭徒,賭上一切家產,卻沒有賭徒的急迫。他更像耐心等候的獵人,屏息靜默。
第83章
屋內無人開口, 唯有夜風吹得小窗咯吱作響,似有風,從縫隙裡鑽進來。豆油燈的一點燭火, 被吹得東倒西歪, 發出滋啦的輕微聲響。
阿梨坐在那裡,直到雙手捧著的茶盞涼透了, 她都沒開口,拒絕或是答應。她心裡太迷茫了, 從沒有像今夜這樣, 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她不蠢, 也不想裝傻, 她感覺得到,自己在李玄心裡, 大概是不一樣的存在。他對她,也許不止是念舊情,他也許比她想象的, 要更喜歡她。
那她對李玄的心思呢?
阿梨努力想看清自己的心思,卻隻看到一團迷霧, 甜的苦的澀的酸的, 千百種滋味, 齊齊湧上心頭, 最後隻剩下空空的一團白。
喜歡麼?好像也不是, 她喜歡過李玄, 知道那種滋味。那是一種, 你明知道那個人不屬於你,你不該肖想,卻依舊會對他抱有期待。
就像玉泉寺那個雪夜裡, 她被凍得幾欲昏死的時候,心裡始終期待著,李玄會忽然出現在面前。
但現在,她對任何人,都沒有那種期待。過了情竇初開的懵懂年紀,便更願意相信自己了。
她沒有什麼野心,嫁人也隻是因為不得不嫁,即便是這幾日選婿,她心裡想的也是,找一個合適的人,彼此沒有太深的感情,但能夠相敬如賓相處下去。
但她從沒想過,那個人是李玄。
守住自己的心太難了,她不知道自己答應李玄後,會不會又陷入那種患得患失的喜歡中。
她知道,自己其實根本就是在自找罪受,明明李玄待她有感情,她隻要接受就萬事大吉了,可她心裡又忍不住一遍遍問自己:
李玄值得你相信嗎?李玄的喜歡會有多久?第一次跌疼了,第二次還不學乖,那不是太蠢了嗎?
阿梨兀自出神著,茶盞中的水汽在她如扇子般的睫毛上,凝結成了小小的水珠,沉甸甸的,壓得她下意識眨了眨眼,終於從那些紛繁雜亂的心思中,回過神來。
她抬起眼,望了望對面的男人,微黃的燭光照在他臉一側,將他冷峻的眉眼,襯得很溫柔繾綣,眼裡的情意深濃,讓阿梨不敢直視。
李玄卻不著急,他比阿梨看得清,阿梨是喜歡他的,隻是不相信他。就像山裡的小鹿,踏進了獵人的陷阱,被弄得鮮血淋漓。再踏入同一片林子時,便會踟蹰不前,小心謹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感情也是如此,他不能苛責阿梨不信任他。
李玄並不逼迫,隻道,“如果你在侯府不開心,隨時可以帶著歲歲,抽身離開。你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有任何忌憚,阿梨,你有後路,你隨時可以回頭。”
阿梨隻低著頭,不敢去看李玄的眼神,隻輕聲問他,“那我回頭了,你呢?”
李玄聞言,露出點笑來,將手遞過去,輕輕握住阿梨的手,見她沒有推開自己,才接著道,“如果你想走,一定是我不好。那我活該承受那些,你不需要有任何愧疚,也不需要不安。”
阿梨沉默了良久,誰也不知道她想了什麼,但她卻不躲避李玄的眼神了,抬起臉,認真注視著男人的眼睛,她從裡面讀出了認真,讀出了堅定。
面前這個男人,是歲歲的爹爹,是她第一次動心過的人。
阿梨閉了閉眼,終於在李玄的注視下,輕輕點了點頭。
微黃的燭光照在她雪白的面頰上,如扇子般的一排睫毛,在眼下投射下一片陰影,阿梨低聲道,“我不要你的私產。如果哪一天,我們相處不下去了,我隻帶走歲歲。”
李玄的心,驟然落地了,阿梨那個輕輕的頷首,猶如解藥一般,解救了他。
他怎麼可能讓阿梨走,他不過哄她罷了,都在一起了,他怎麼會松手放她走?
但李玄當然不會說出口,隻是溫柔笑著,溫聲道,“好,我們說好了,我明日讓母親上門提親。”
阿梨聽著李玄溫柔的聲音,有些不大習慣,不自在胡亂點點頭,耳根卻沒骨氣地紅了。
李玄看在眼裡,隻裝作沒看見,很想親一親阿梨發紅的白嫩耳垂,卻怕阿梨害怕,不敢輕舉妄動,隻規規矩矩坐著,繼續握著阿梨的手。
這時,外邊傳來更夫的打更聲,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阿梨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李玄緊緊握著,原想抽出來,剛一動,卻又想到了什麼,到底沒動,隻垂著眼道,“世子,你該回去了。很晚了……”
李玄心裡有些遺憾,他當然不想走,兩人難得這樣氣氛融洽坐在一處,更何況,自從阿梨點頭後,便不再似從前那樣刻意疏遠,李玄恨不得時間就停在這一刻。
他不舍松開手,便見阿梨不著痕跡小心將手縮回去了,動作慢吞吞的,似乎是怕他一樣,忍不住眼裡多了點笑意。
聽到這笑聲,阿梨慢吞吞縮回手的動作一頓,心裡有些惱,她是為了誰啊。還不是怕李玄覺得尷尬,他還笑她?!
阿梨抬眼,真的送客了,“世子回去吧,我不方便送你。”
李玄收起笑,道好,卻沒起身的動作。
阿梨等了等,見李玄光是嘴上應,卻沒半點動作,終於先起身了,飛快道,“我去陪歲歲了”,然後便飛快回了內室,腳步邁得又大又疾。
片刻功夫,便連背影都看不到了。
李玄忍不住失笑,很想進屋看看母女倆,但到底不想惹阿梨不高興,隻一口一口喝了阿梨給他倒的那盞茶。
茶都涼透了,深秋喝涼茶,自然是不舒服的,但他卻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舌尖仿佛品出了點甜。
喝了茶,李玄才起身出去,谷峰將嬤嬤送回來,主僕二人才出了蘇府。
察覺到外間滅了燈,阿梨便也吹滅了內室的燈,摟著女兒睡下。她還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卻不想,一閉眼,便沉沉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