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夜色籠罩著靜謐的院子,小蟲繞著株菊花飛,發出低低的蟲鳴聲。遠處眺目望去,能看見一行南飛的大雁,與底下嫋嫋生起的炊煙。
阿梨微微垂著眼,扶著祖母,腳下步子邁得很慢,心裡有些愧疚,輕聲道,“為了我的事,您受累了……”
祖母這把年紀了,為了她的婚事,還要這般操勞,說到底,其實是她不孝。
蘇老夫人原是有些累,可聽到孫女這句話,一下子便笑了,挺直了腰背,道,“真當祖母老了啊?祖母身子硬挺著呢,別說替你操心,便是再來幾個,祖母也沒在怕的。”
阿梨被祖母這老頑童的模樣逗笑了,鬱鬱失落神色也一掃而空。
蘇老夫人瞧她笑了,便道,“有我那幾個老姐妹在,保準明日便有人上門。你盡管放心,祖母不會讓你吃虧的。”
祖母這話,阿梨倒沒有太放在心上。
她對自己有很清楚的認知,她的優勢在於模樣美,可時下納妾才納美,娶妻更重賢,她的模樣,並沒有太大的優勢。此外,便是她的家世,父親是內閣閣老,蘇家是清貴世家,衝著這一點來的,興許也有。
除此之外,她身上並沒有更多的優勢了,和離、帶著個孩子……這麼一算,興許自己隻能低嫁。
但倒也無妨,阿梨有這樣的心理預備,所以對於祖母的話,她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
回去後,也什麼都沒琢磨,躺下便睡著了。
第二日,阿梨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過於低估蘇家的門第了。
光是一日,祖母那裡便已經堆了不少的帖子和畫冊了,阿梨過去時,祖母正在看那畫冊。
見她來了,祖母先喊她到身邊,先擺了幾幅名冊出來,一一指給阿梨看,道,“我瞧這幾戶倒還不錯的樣子。這個禮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姓周,大你幾歲,但大幾歲曉得疼人。”
阿梨聽得一臉平靜,看了眼那畫在畫上的男子,但其實還真看不出到底畫了什麼,隻寥寥數筆,看上去是個讀書人的模樣。
蘇老夫人當然不會隻看那一個,立馬又翻過另一本,指了另個名字,道,“喏,這個也不錯,去年的進士,如今在吏部,家世倒還一般,但自己卻是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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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夫人挑了五六家的名冊,一一翻給阿梨看了,上頭無非是籍貫家世官職什麼的,畫像又隻能看個大概,阿梨看得暈頭轉向。
蘇老夫人倒是銘記於心,收起那幾本,道,“還不急,這才一日,明日還有要挑的呢。這些你帶回去看看,翻一翻,熟悉熟悉名字也是好的。”
阿梨隻好收下,帶回去後,也隻隨手擺在一邊,回來後,並沒見到歲歲,便問了嬤嬤。
嬤嬤倒是很快道,“奴婢方才帶著小娘子出去玩,路上遇著老爺,被老爺抱去書房了。”
阿梨便打算過去接歲歲,爹爹在書房自是忙正事,且也到了用午膳的時辰了,省得歲歲鬧得爹爹用不好午膳。
她穿過回廊,過了一扇門,才到了爹爹的書房外。
書房門開著,阿梨看進去,便見爹爹坐在上首,懷裡抱著歲歲,有過幾面之緣的衛臨坐在下首,師生似乎正一本正經說著正事。
阿梨一猶豫,正想著眼下進去,會不會不大合適,被外祖父抱在膝上,百無聊賴甩著小腿的歲歲,卻十分眼尖瞧見了自家娘親,立馬伸出雙手,高高興興喊她。
“娘~”
聽到這句娘,書房師生二人自是一齊望了過來。
衛臨那雙桃花眼,便泛著笑,搖著扇同她打招呼。
他都這幅不避嫌的樣子,又有父親在,阿梨倒也沒揪著舊禮,進去也回了個禮,同爹爹說了聲,抱了歲歲,便出去了。
門被關上,衛臨慢吞吞搖著的折扇驀地停了下來,抵著下颌,含笑望向老師,“聽說老師在給六娘子相看人家?”
蘇隱甫抬眼看他,“怎麼?”
衛臨含笑,一臉無辜道,“老師覺得我如何?”
蘇隱甫原神色淡淡,聽到這裡,已經露出些許的不虞之色。其實弟子之中,衛臨既不是最有出息的,也不是最聰慧的,除了相貌,可謂是平平無奇。但他尊師重教一事上,做得最好,最常說的便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走動得多了,蘇隱甫自然對衛臨這個弟子,多了份偏愛。
但這偏愛,自然不足以讓他開這種玩笑。
察覺到老師的嚴肅,衛臨收起了笑,從袖中取出名冊,恭敬遞過去,正色道,“弟子並非談笑。”
直到看到那份名冊,蘇隱甫抬起眼,正色看了眼衛臨,見他一改素日的笑容,神情竟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
到底是多年的弟子,總還有幾分感情,蘇隱甫神色稍緩,卻沒收那名冊,隻問,“從前也不是沒有人託我給你說親,從不見你點頭,一昧隻顧著料理你那些花草鳥獸,今日怎麼動了成家的心思了?”
衛臨仿佛被問得一愣,很是認真思忖片刻,道,“興許是我與六娘子投緣吧。”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蘇隱甫也懶得追問,隻接過來,道,“罷了,我先收下,但未必應你。”
衛臨見老師收下了,也隻是一笑,道,“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
卻說阿梨這頭,抱著歲歲回到屋裡時,天色已經黑了,母女用了晚膳,便鑽進暖烘烘的被褥裡。
阿梨犯困得厲害,歲歲卻仿佛還很精神,阿梨也不催她,隻叫嬤嬤留了盞燈,便自顧自靠著枕頭睡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的聽到歲歲激動喊了聲。
“爹爹!爹爹!”
第82章
那一聲“爹爹”, 將睡得昏昏沉沉的阿梨,一下子驚醒了。
她下意識睜了眼,因她是側著朝裡睡的, 入目便是淡綠的帷帳, 還有坐在裡側,睜著圓圓眼睛, 一臉歡喜的歲歲。
小家伙手裡還抓著被阿梨放在枕邊的名冊,圓圓小臉上甜甜的笑, 見娘醒了, 便指著外邊道, “是爹爹!”
阿梨那點睡意才被徹底嚇跑了, 下意識坐起身來,朝半掩著的帳子外看過去, 果真看見了李玄。
他站在內室入口處,離床榻的距離頗遠,一襲玄色的錦袍, 束著發,側身而立, 看不清面容, 但一身宗室郎君的貴氣, 卻遮掩不住。
阿梨先是嚇了一跳, 下意識抓過被褥, 擁在懷裡, 將自己護得嚴嚴實實的。旋即心裡漸漸浮上了點慍色。
一個兩個接連都這般, 不顧她的清譽,便擅闖她的屋子,薛蛟便算了, 她從未指望過他體諒自己,一貫君子的李玄卻也如此。
做什麼一個兩個都來欺負她?連李玄也如此!
阿梨心裡有些氣,面上也冷了下來,因受了驚嚇而略蒼白的臉頰旁,散落下兩捋鬢發,眸色因怒氣而顯得清亮,她克制著怒氣,低聲道,“世子,身為大理寺卿,卻擅闖女子閨閣,這便是你的做派嗎?”
李玄聞言,並未走近,仍舊站在入口處,也並未解釋,隻沉道,“我有話想和你說。你屋裡的人,我未曾傷及。”
阿梨倒從沒覺得李玄會傷及無辜,但仍舊覺得難以接受,語氣依舊冷著,道,“有什麼話,非要今夜不可。若是歲歲的事,我答應過你,任何時候,你想要見她,隻需提前與我說一聲,我不會阻攔,你卻做這樣的事。”
阿梨說到激動之處,鼻子有點酸,聲音裡也帶了些哽咽,她心裡壓了太多的事。進了回宮,便遭人算計。明明不想嫁人,卻不得不出嫁。
白日裡裝得再從容平靜,到了夜裡,卻怎麼都壓抑不住。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面對著李玄的時候,她居然毫不設防將這自己心裡,那些被她視作自私軟弱的一面,暴露無遺。
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對於阿梨的指責,李玄隻默不作聲認了,毫無平日裡的傲氣,隻低聲道,“阿梨,我們聊聊吧。就今夜,好不好?”
頓了頓,見阿梨毫無反應,聲音更輕了些,但語氣很堅定,給人一種感覺,像是賭徒孤注一擲時的,那種平和下藏著的不動聲色的堅決,“我出去等你。”
說罷,他便朝後退了幾步,徹底退出了內室。
李玄一走,阿梨淚意忽然湧了上來,抱住被褥,溫熱的淚一滾出來,便被被褥吸得一幹二淨,良久,阿梨才抬起臉,面上隻餘殘留淚痕,除卻眼角紅暈,誰都看不出她哭過了。
阿梨靜靜愣了會兒,便感覺面頰上一熱。她下意識轉過臉,便見是歲歲。
歲歲正小心翼翼抬手來摸她的臉頰,小家伙方才見到李玄,還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如今卻是被嚇住了,仿佛感受到了母親的悲傷,連動都不敢動了,隻小小聲地可憐道,“不哭……”
她也不會哄人,隻知道學平日裡大人們哄她的話,翻來覆去便是“娘不哭”三個字,單薄無力極了。
阿梨卻被極大的安慰了,擦了淚,露出個笑來,過去抱住歲歲,低聲哄她,“沒事,娘沒哭。”
歲歲見娘笑了,圓圓的臉蛋板著,小心翼翼拿眼睛看娘,小聲又堅決地道,“爹爹壞。”
阿梨聽得一愣,才明白過來,歲歲以為她是被李玄欺負哭的,所以才說李玄壞。
但其實,雖然也有李玄的因素,卻不能全然怪在李玄頭上。比起旁人,李玄未曾害過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她。
隻是李玄不走運,偏挑了今晚來,她原就心情低落著,就被李玄撞上了。
阿梨瞧著堅決與她站在一邊、板著小臉指責李玄的歲歲,心裡那點低落情緒倒是散了,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怪他,他也不是故意的,歲歲不跟他……不跟爹爹生氣,好不好?”
這話讓李玄那個寵女兒無度的聽見了,心裡不知多難過。
易地而處,哪天要是歲歲說娘壞,比割她一塊肉還疼。
被歲歲這誤打誤撞的一逗,阿梨的情緒倒是平靜了下來,想到方才說出去等她的李玄,阿梨抬眼朝內室門口處望了眼。
外頭也是亮的,卻靜謐無聲,像是沒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