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幾秒,茶盞便滿了。
阿梨端起來,雙手捧著,遞到李玄跟前,如從前在府裡那樣溫聲道,“世子,喝茶。”
李玄愣了一下,才接過去。
杯盞粗糙,不如府裡的瓷器那樣平滑,薄薄的熱穿過杯盞,餘溫暖著李玄的指尖。
他下意識將茶盞捉得很緊,指尖用力地發了白,良久,直到茶盞裡的茶都冷了,他才驀地端起來,一口飲盡。
微涼的茶水,冷得他五髒六腑有些疼。
李玄喝吧,放下茶盞,最後看了一眼阿梨,那一眼沉沉的,看得阿梨心裡跟著有些難受。
李玄輕聲,“我走了。”
說罷,他抬步朝外走,步子邁得很急。
他怕自己一回頭,便走不了了。
他不是無能為力,這書肆、秦家、甚至是那個孩子……一切於他而言,都隻是動動手指,便能摧毀的。
隻是,阿梨在他面前,那樣安靜溫柔地,說自己過得很好,他便狠不下心,做不出那些事了。
阿梨起初隻望著李玄的背影,直到見他邁進了庭院裡,雪落在他的肩上,才回過神,遲疑著,極其小聲地喊了他一句。
“世子。”
那聲音很輕,輕得仿佛不仔細聽,都會被落雪聲蓋住,李玄卻聽見了,他身子頓住,卻沒回頭,隻長身而立,一動不動,站在雪裡。
片刻,身後傳來一陣有些著急的腳步聲。
Advertisement
阿梨走到他身邊,輕輕遞過來一把傘,溫然道,“外面雪大,您撐著吧。”
李玄“嗯”了一聲,接過來,慢慢撐開了。
阿梨見狀,便回到了屋檐下,這一次,直至李玄走出後院,她都沒再喚他一聲。
雪下得越來越大,寒風吹得人骨子裡生出寒意,阿梨攏起雙手,朝掌心呼了口熱氣,轉身回到屋裡。
歲歲還安安靜靜睡著,小臉上滿是無憂無慮,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阿梨走過去,輕輕取了她下巴處墊著的棉布,稍稍有些湿了,她便放到爐子邊烘著。
爐子裡的炭火燒著,偶爾發出一聲細微的噼裡啪啦的聲響,阿梨望著那橘紅的火焰,覺得凍得發冷的身子,漸漸溫暖起來了。
棉帕子很快幹了,阿梨將帕子掛到一邊,慢慢回到歲歲的搖床邊。
小家伙睡得很香,發出很輕很輕的鼾聲,不知道夢到了什麼,眉毛時而皺起,時而舒展松開,一副很糾結的樣子。
阿梨看得好笑,抿唇露出個溫軟的笑,片刻,那笑便漸漸沒了,她輕輕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貼著歲歲的,很小聲、很溫柔地道。
“歲歲,方才那個,就是你的爹爹……對不起啊,這大概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他了。”
“他很好,隻是娘親同他沒緣分……”
“你不要埋怨他,他是個很好的人。”
阿梨輕聲說著,溫熱的淚,便從眼裡一點點湧了出來,落在歲歲的襁褓上。
暈開一個個小圓點。
.
書肆外,馬車裡,車輪碾過地面的雪,發出規律的細微咯吱聲響。
李琰時不時朝對面看一眼,心裡有些訕訕地。
自己在李玄這個堂哥面前,總是有些沒底氣的。也不僅僅是他,李家任何一個子弟,無論長幼,在李玄面前,都有種莫名的抬不起頭的氣虛。
蓋因自己這位堂兄,在李家,是極為厲害的人物,再往上數三代,才數得出比他更厲害的人。那還是佔了年紀大的優勢。
李琰時常感覺,自家這位堂兄,規矩板正得叫人害怕,明明隻比他大了半歲,兩人卻猶如差輩一樣。
他有時候都想,一心撲在仕途上的堂兄,任何時候都冷靜自持的堂兄,究竟會不會有普通人的情緒。
然後,他剛剛便看見了。
方才堂兄見到那位秦家娘子時,態度真的令他吃驚到了極點。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堂兄失去理智。
李琰心裡痒痒地,再抬頭打量了一下面前面色清冷的堂兄,絞盡腦汁好一會兒,才找到自以為合適的開場白。
他訕訕開口,“堂兄,真是巧啊,這麼大的蘇州,都能叫你遇見故人。哈、哈……”
李玄聽了這話,隻輕輕瞥了他一眼,什麼多餘的反應都沒有,連一句敷衍的“嗯”都沒有。
李琰不泄氣,繼續鼓起勇氣開口,“說起秦家,那秦家娘子卻也是個不走運的,先前被此處一個主簿給瞧上了,那主簿不是個東西,看秦家娘子孤身一人,便連人帶鋪子,都給盯上了。幸而秦二郎是個有勇有謀的,把那主簿的惡行整理成冊,想法子遞到了我面前,我及時罷了那主簿的官,抄了他的家,才沒叫秦娘子落到那主簿手裡。不過啊,要是沒這事兒,秦二郎估計也不能那樣順利抱得美人歸……”
他正搖頭晃腦說著,便看見不知何時,李玄死死盯著他。李琰一慌,訕訕地道,“怎……怎麼了?”
李玄不理他,隻死死盯著他,沉聲問,“你是說,他們是在那主簿一事後,才成的婚?你確定?”
李琰一慌,忙仔細回想了一下,道,“沒……沒錯啊,我那時候聽人說了,還、還送禮了的。”
李玄深吸一口氣,良久,才開口,若是仔細聽,還能聽出其中極其細微的一絲顫抖,“你替我查……”
說到一半,他頓了頓,自言自語道,“不用了,我自己查。”
第38章
李玄走後, 秦懷心裡到底覺得不大對勁,便推門來了後院。
他進門的時候,阿梨正在疊歲歲的尿布, 見他進來了, 便眨眨眼,輕聲喊他, “二哥?”
秦二哥這人是個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那種, 兩人既說了是做假夫妻, 那他便從不同阿梨親近, 連這後院, 也都很少踏足,除非是抱著歲歲的時候。
秦懷見阿梨神色如常, 隻眼尾有一點點紅暈,大抵是哭過了,原想問的話, 頓時便咽了回去。
世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是他自己, 不也有麼?阿梨若是要他出面幫忙, 自然會提, 無需他多問什麼。
秦懷按下心頭疑惑, 朝阿梨點點頭, 道, “我來看看歲歲。”
提到歲歲, 阿梨便抿著唇,露出個溫柔的笑,道, “方才還折騰得厲害,現下倒是睡得很香,也不知道夢到什麼了,又是皺眉,又是撇嘴的,好玩極了。”
秦懷走到搖床邊,低頭看襁褓裡的歲歲,眼神溫柔了許多。
他這輩子大概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便把歲歲當成親生女兒一般,輕輕笑了下,毫不嫌棄道,“能吃能睡,是福氣,歲歲是有福氣的小姑娘。”
阿梨聽了隻笑,旋即又道,“不能叫她睡了,等會兒夜裡又不肯睡,來折騰人了。”
歲歲有點小脾氣,自己不睡的時候,就一定要有人陪著。阿梨白日要看鋪子,自然是不能同她熬的,倒是秦懷,夜裡一聽到歲歲的哭聲,便披了衣裳過來問。
待抱走之後,秦懷常常哄到半夜,父女倆才同一個榻睡著,第二日便一起賴床。
秦懷聽阿梨這樣說,不舍得叫醒歲歲,卻也不同阿梨理論什麼,隻不動聲色提起了另一樁事,道,“今日是三娘生辰,我讓人弄了些羊肉來,正好近日天寒,吃了暖身子。等會兒關了鋪子,便一起回去吧。”
阿梨此時才知道,今日是秦三娘的生辰,自然立刻答應下來。
最近天冷,阿梨有時候圖省事,便帶著歲歲在書肆後院住了。今日聽秦懷這樣說,便將剛疊好的尿布裝好,打算等會兒帶回去。
外頭下著雪,風刮得人臉上生疼,雖然離過年還有些日子,但街上的人已經漸漸開始少了,素日熱鬧的街上,顯得有些冷清。
書肆也不例外,再過幾日,書院都要關門了,學子也要休息,生意會淡些,等到開春後,生意便會更好些。
秦懷在搖床邊陪著歲歲,順便取了本書有一搭沒一搭翻著,阿梨則在微黃的油燈下,寫寫勾勾。
她在琢磨,明年開春後,怎樣將書肆的生意做得紅火些。
其實今年這一年,她幾乎沒有在書肆上用什麼心,先前懷著歲歲,後來坐月子,委實騰不出時間和精力。
如今,倒是能一門心思琢磨書肆的生意了。
屋外安安靜靜的,屋裡也是,阿梨的思緒格外的清晰,片刻就想了幾個吸引學子的法子。
若是能以免費的噱頭,為附近幾個書院每回旬考、季考中名列前茅的學子提供筆墨紙砚一份做獎勵,借此機會同附近幾個書院搭上關系,不說叫他們日後筆墨紙砚開支都來書肆,至少也能吸引更多客人。
阿梨想了後,又怕不合適,便去問了問同為讀書人的秦懷。
秦懷倒是有應必答,認真替她出主意,然後又道,“你這想法倒也不是不行,既是免費的,書院自也不會拒絕。我從前有位同窗,如今便在書院做夫子,改日我替你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