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抿唇,露出了個自嘲又無奈的笑容,若是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再見李玄。隻是,老天爺似乎有點不願意讓她如願。
她輕輕抬起頭,露出個溫然的笑,朝一旁面露擔憂的秦懷輕聲道,“二哥,我同世子爺,的確是舊識。”
說罷,又垂下眉眼,輕聲道,“世子爺,如若不嫌,您隨我去後院吧。”
李玄一言不發,隻沉默跟在阿梨身後,二人進了後院。
阿梨最近都歇在書肆後院,故而這裡也準備了歲歲的搖床,阿梨微微彎腰,將小歲歲放進搖床裡。
小家伙還渾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禍,撲騰著胳膊,亮亮的眼睛,盯著娘親看。
她張了張嘴,咿咿呀呀叫喚了幾聲,唇邊便多了幾絲可疑的亮晶晶的液體。
阿梨心裡無奈得緊,從袖裡取了帕子,在她唇邊下巴處輕輕擦了擦,又取了旁邊的柔軟的棉帕,墊在小家伙的下巴處。
做好了這些,阿梨直起身,回身望向身後的李玄。
他自始至終都未曾開過口,直到現在,才說了第一句話,“同你很像,叫什麼名字?”
阿梨愣了愣,片刻後才明白過來,李玄問的是誰,她輕聲道,“叫洛瑜,洛水的洛,美玉無瑕的瑜。小名歲歲。”
李玄聞言,竟笑了一下,他其實也很覺得很奇怪,自己居然還笑得出來?
但好像,除了笑,他做不出別的反應了。
“歲歲平安,像你會取的名字。”李玄說罷,逐漸沉默下來,他心裡有很多想問阿梨的。
他想問她,你為什麼要假死?你獨身一人,怎麼來的蘇州?路上遇到危險了麼?
但最後,他一句也問不出了,問清楚了又有什麼用,問清楚了,反倒連最後一點尊嚴,都被踐踏得一幹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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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心裡很清楚,不是麼?
屋外不知何時,開始落起了雪,院子裡的梅花開得正是最好的時候,白的黃的粉的,一簇簇擠在枝頭,在院子西邊一處牆角,開得熱烈而燦爛。
有寒風從半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凜冽的寒意,撲面而來。
阿梨顧忌著歲歲,想上前將窗戶關上,離窗戶更近的李玄,卻邁出了一步,抬手慢慢合上了那窗戶。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阿梨有點想哭,鼻子酸酸的,她忍住淚,輕輕抬起眼,望著李玄那張清冷貴氣的臉,抿唇笑了一下,道,“世子,您就當沒在蘇州見過我,行嗎?”
她頓了頓,緩緩地道,“你就當,我真的死了,行嗎?”
“您很好,我那時候沒有撒謊,那兩年,您待我很好。可您是世子爺,您心裡裝著家國大事,裝著侯府體面,裝著侯夫人,裝著大小姐,裝著世子妃。我同您不一樣。您從前,是不是從未問過我想要什麼?”
李玄沉默著,他想起從前,自己從未問過,他問她,“你想要什麼?”
阿梨眼淚從眼眶裡落了下來,輕聲道,“我想要一個家。您給不了,所以,我也從來不向您求。您是尊貴的世子爺,什麼東西都是唾手可得的,便是我,也隻是侯夫人贈與您的禮。我同您之間,原就是那樣的主子和奴婢的關系,我問您要一個家,那樣太可笑了……”
阿梨原本不想哭的,離開京城的時候,她沒有哭過,一路上遇到危險時,她也沒哭過。但面對著李玄,眼淚卻不受她控制一樣,就那麼落下來了。
就像玉泉寺那個夜裡,她凍得瑟瑟發抖時,李玄抱著她時,她也忍不住哭得厲害,像是想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來。
捫心自問,她真的從未對李玄動心過嗎?
大抵是動過的。
剛到世安院的時候,隻有李玄的到來,能帶給她慰藉,就像雪夜裡的行人,見到一捧火,即便會燙手,也會忍不住撲上去的。
火那麼燙,飛蛾不也一樣會那樣撲過去嗎?
隻是,她到底比飛蛾清醒理智得多,李玄要的是一個溫順規矩的通房,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李玄待她好,隻是因為她溫順規矩,換了另一個人,李玄照樣會如此。甚至,也許那人比她更乖巧規矩,李玄待她會更好。
李玄的喜歡,那麼的淺嘗輒止,那麼的克制,就像他在她的面前劃了一道線,她規規矩矩地、不敢逾矩一步,他便如從前那樣,喜歡著她。她若邁過那條線,李玄便能立即收回自己的喜歡。
那麼淺薄的喜歡。
阿梨輕輕笑了下,含著淚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她垂下眉眼,依舊如從前在李玄面前那樣,溫順的、乖巧的、規矩的。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很堅定地道,“我要的,您給不了。您給的,我又不想要。是我福薄,擔不起世子的喜歡。如今您已娶,我已嫁,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您做您的世子爺,我當我的秦夫人,就這樣吧。”
第37章
“你已嫁, 我已娶……”李玄克制隱忍著,將這句話重復了一遍,緩著聲道, “倒也是, 你連孩子都有了,可見離了我, 離了那侯府,過得比從前, 開心多了。”
歲歲是李玄的女兒, 其實隻要算算日子, 李玄便能猜到, 除卻怕李玄要帶她回府外,阿梨最擔心的, 便是女兒歲歲。
她是侯府血脈,李玄若是要帶她走,阿梨沒法子同他爭。
此時聽李玄話裡的意思, 他似乎是沒想到歲歲是他的孩子。
阿梨心裡驀地一松,又有些酸澀。
李玄說罷, 停了下來, 冗長的沉默後, 他猶如自虐一般開口, 問阿梨, “他……待你好麼?你說, 你想要一個家, 我給不了,他給你了,是嗎?”
阿梨輕垂眉眼, 溫柔而嫻靜,然後輕輕頷首,道,“他待我很好,待歲歲也很好。”
阿梨的回答,李玄並不覺得意外,他隻是有點難過,細細密密的疼,又從胸膛深處緩緩湧上來了。因著那疼,李玄甚至感覺,渾身都失了力氣。
他不大想去看搖床裡的歲歲,目光便輕輕轉開,然後落到爐子上烘著的梅花上,忽的想起從前。
阿梨搬去別莊之前,烘了些梅花茶,後來阿梨“走”了,他便極為珍惜地收起來了,不舍得喝,唯獨想得厲害的時候,才取三四朵出來,用熱茶泡了,在屋裡安安靜靜喝了。淡淡的梅花香裡,他閉著眼,感覺阿梨好像就在身邊一樣。
他那時候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再也喝不到阿梨親手給他煮的梅花茶了。
現在才明白,不是梅花茶沒有了,隻是,那精心烘烤、細心煮開的花茶,再也不是為他準備的了。
李玄開口道,“替我煮一碗梅花茶吧,我喝了,便走了。”
阿梨聽得一愣,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了那爐子上烘著的梅花,輕聲應了。
屋裡沒熱水,阿梨也不想去前面書肆裡取,便提了水壺,去庭院裡,想取些雪水,去廚房煮。
阿梨出去後,屋裡便越發安靜了,李玄的目光,再一次失了可停留的地方,來來回/回的,最後還是落到了搖床裡的歲歲身上。
小嬰孩養得很好,皮膚細膩嬌嫩,眉眼肖似母親,李玄隻消看一眼,便曉得,這孩子日後定然會生得如阿梨一樣美。隻是她比阿梨命好,有父母,不必賣身為奴為婢,等到了說親的年紀,怕是連門檻都要被踩碎了。
李玄理智上很厭惡這個孩子,從進來起,便一直想刻意忽視這個孩子,此時卻不知為何,忍不住邁開步子,走到了那小小的搖床邊。
看得出,搖床是新的,大概是怕小嬰孩磕著碰著,邊邊角角都用柔軟的棉布包著。但無論做工還是材質,都入了不李玄的眼。
李玄忍不住想到自己的侄兒,妹妹李元娘生的小郎君,那孩子的搖床是用上好的紅木做的,紋理清晰,雕刻著雲紋、如意紋,邊角被金銀玉石包裹著,無一處不精致貴氣。
就那般,母親回來後,仍是止不住的抱怨,說邵家待元娘不上心,對孩子不上心。
李玄輕輕垂下眼,任由自己胡思亂想著。
這孩子若是他和阿梨的,那該多好。
她會甜甜喊他爹爹,會伸出小手要他抱抱,會軟軟抱著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小聲“告狀”,說娘親要她練字,練字好難,歲歲學不會。
他呢,是必定當不了嚴父的,隻能想法子替女兒開脫。
他隻是這麼一想,心裡便止不住地發軟,就好似,面前這個孩子,真的是他同阿梨的孩子。
李玄靜靜站在搖床邊,搖床裡的歲歲撲騰著手腳,同樣大大睜著眼,圓溜溜、黑黝黝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地盯著面前人。
似乎是覺得好玩,小家伙伸出小手,使出吃奶的勁兒,用力朝李玄的方向靠近了一下。
白嫩短胖的手指,軟得像白豆腐一樣,仿佛一戳,便會滋滋冒出點水,再用力點,便要破了一樣。
李玄隻看著,並不想去碰這孩子,直到看見歲歲將柔軟的襁褓踢開了些,怕她著涼,才微微彎下腰,想替她整理一下。
他一低頭,剛伸出手,小家伙便牢牢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軟乎乎地、像剛出鍋的白豆腐,嫩得晃晃悠悠的。
李玄微微閉了閉眼,心裡驀地軟了,沒有用力抽出,隻縱容著歲歲,讓他握著自己的手,另一隻手去替她整理襁褓。
小家伙喜新厭舊,很快便覺得沒意思了,松開了小拳頭。
李玄順勢,緩緩抽出自己的手指,指尖還有些發麻,方才那種柔軟的感覺,還沒有完全褪去。
等他回過神時,搖床裡的歲歲已經睡過去了,小手握成拳頭,靠在白嫩的臉頰兩側,小嘴微微張開,一副睡得香甜的模樣。
過了會兒,阿梨便推門進來了。
她手裡提著水壺,從桌上取了個茶盞,壺身緩緩傾倒,顏色清亮的茶水,便緩緩落到了茶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