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想得比誰都明白,她既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心思,試圖阻攔李玄娶妻。
至於進門的世子妃是個什麼性子,是能容人的、還是眼裡揉不下沙子的,她更沒法子了。隻等走一步看一步。
她這樣想,便也沒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端倪來,隻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就連對雲潤,都絕口不提此事。
夜裡時候,李玄來了,他看上去剛從外邊回來,穿一身玄色缂絲錦袍,衣襟袖口繡著鶴紋,外頭裹了件大麾,黑色的蓬松毛領襯得他面如冷玉,眼若寒星,一身的清寒。
阿梨上前替他解大麾,腦子裡便不由得冒出個古怪的念頭來:似李玄這樣冷淡的郎君,哪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受得了?
轉念又想,李玄生得俊朗,出身也好,又受陛下看重,無非便是性子冷淡了些,並不是什麼大毛病,大抵願意嫁給他的小娘子,還是頗多的。
阿梨走神,手下的動作便也跟著慢了下來。
李玄稍稍抬著下巴,方便阿梨給自己解扣子,等了半天,卻不見她好,便低頭看過去。見她微微垂著眼,神情乖然又溫順的模樣,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在想什麼?”李玄忽的問道。
阿梨被驚了一跳,回過神,下意識眨了眨眼,溫溫順順道,“在想世子。”
李玄聽得一怔,忽的沉聲衝還在泡茶的雲潤道,“出去。”
雲潤嚇了一跳,旋即看到主子同世子靠得很近,想到了什麼,臉刷的一下紅了,手忙腳亂將杯盞放下,匆匆出去了。
門被關上,李玄才微微低頭,伸手撫了一下阿梨的側臉,觸手細膩柔軟,白皙的耳垂在昏黃燭光下瑩潤光澤,叫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
阿梨被他摸得耳朵隱隱發熱,朝後退了一步,兩人間的距離拉開了些,旖旎氣息便也消減了些。
阿梨冷靜下來,又繼續替李玄脫錦袍,這回倒是沒做錯什麼了,從頭至尾都順順利利的。
李玄這時才打破方才的沉默,開口解釋道,“我並非訓斥你。方才那些話,私下可說,卻不可在外人面前。我知你信任那丫鬟,但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世安院人多口雜,若是傳出去了,恐壞了你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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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微怔,才反應過來,李玄方才的反應竟然是為了這個,她一個通房,名聲不名聲又有什麼打緊?難不成她還能有什麼溫良淑德的好名聲?
但李玄這樣說,阿梨也不多說什麼,隻溫順點頭應下。
她仰起臉,露出溫順柔軟的笑,“我聽世子的。”
李玄卻不知她這番心思,他是極在乎阿梨的名聲的。
因為他從未打算讓阿梨當一輩子的通房。待世子妃進門,生下嫡長子,便可找個時機抬了阿梨做姨娘。往後他們有了孩子,阿梨便有了生育之功,加之阿梨又是母親所賜,這些年又未曾有過行踏差錯,他再為她謀個偏室的地位,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房自是無需好名聲,但若是要做側室,溫柔嫻靜的好名聲卻是不能少的。
隻是眼下時機遠還未到,李玄亦不是提前邀功的人,面上隻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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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阿梨醒來時,李玄已經起身走了,雲潤聽見動靜進來問她,“主子早膳想用點什麼?”
阿梨要了份珍珠小米粥,膳房的人上回被嚇破了膽,自然不敢這樣怠慢她,又給添了糕點和小菜,一並送來了。
照例喝了林嬤嬤送來的避子湯,阿梨才開始用早膳,用過早膳,便見雲潤一臉嫌惡走了進來。
阿梨:“怎麼了?”
雲潤皺著小臉,“二公子屋裡那個姨娘來了。”
付鶯娘?她來找自己做什麼?
阿梨不禁憶起看戲那日的情形,付鶯娘同她無冤無仇,但終究是柳眠院那頭的人,她實在不該同她有什麼牽扯糾葛。
但想到那日付鶯娘被打得臉頰紅腫,阿梨又有些心軟,猶豫了會兒,還是道,“既然來了,便見一見吧。”
雲潤欲言又止,還是出去請了付鶯娘。
付鶯娘穿得如平常一樣,姹紫嫣紅,銀紅的袄子,淺紫色的褶裙,滿頭珠翠,端的是個寵妾的陣仗和氣勢。她身上有一種鮮活的美豔,雖出身勾欄,但並不因此看輕自己,活得可以用張揚二字來形容。
阿梨自己不是這樣的性子,卻不討厭付鶯娘身上的這種張揚。
付鶯娘笑盈盈進門,眼珠子那麼一轉,將不大不小的屋子整一個打量了個遍,心裡便有了個大概了。
看來世子的這位通房,比她想象的要得寵許多。
這滿屋子的擺件家具,沒一樣便宜貨,妝箧上的首飾珠寶,看著不顯山不顯水,實則哪一件放到外頭去,都能賣出不菲的價。
付鶯娘眼尖,在勾欄混了那麼多年,練得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坐下後,便親親熱熱喊起了妹妹。
“那日叫妹妹看了笑話了,我這人心直口快,冒犯了大小姐,後來仔細想想,也覺得不該,害得妹妹也受了連累。思來想去,愧疚得吃不好睡不香,特意同妹妹道歉來了。”
付鶯娘生得一張巧嘴,說起話亦是巧舌如簧,話裡話外,全是些拉攏的意思。
但阿梨自是不可能同柳眠院的人扯到一起,不說李玄如何看,便是侯夫人那裡,便不會答應。
因此,她隻淡淡聽著,表情並不見熱烈。
付鶯娘不傻,相反,她聰明得很,是個極能察言觀色的人。瞧出阿梨疏離態度,付鶯娘也沒繼續白費功夫,住了嘴。
雲潤適時進來送茶,道,“姨娘用茶,說了半天,該口幹了吧。”
付鶯娘哪裡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竟也不惱,隻瞥了眼雲潤,搖頭笑道,“真是牙尖嘴利。”
阿梨護短,“我這丫鬟慣來多嘴,姨娘別怪罪。”
付鶯娘打從進屋起,說了一籮筐的話,這會兒才得了阿梨一句回話,還是為了個頂嘴的丫鬟,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她一直掛在臉上的笑,終於落了下來,沒好氣道,“算了,我瞧著薛娘子這是看不上我,沒打算同我來往,我也不熱臉貼旁人的冷板凳了。”
說罷,起身便要走。
阿梨送付鶯娘,送到一半,付鶯娘忽的改了主意,扭頭看向她,“你我處境相當,我至少還是個姨娘,你比我還不如。我知道,你、同你那丫鬟,定然覺得我一肚子算計,四處鑽營,不安分,故而瞧不上我。”
阿梨微微搖頭,淡聲道,“姨娘誤會了。”
她沒看不起付鶯娘,付鶯娘做這些,無非便是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
付鶯娘擺擺手。“誤會便誤會罷。我不在乎旁人怎麼看我,我上趕著想要結交你,也不過是為了在府裡多一分依仗。”
說著,說笑似的,自嘲道,“若我哪一日得罪了主子,被沉塘投井,也有人替我收殓。不過,誰叫我命賤,人人避瘟神般。薛娘子,我也不為難你,我這便走了。”
付鶯娘說完,頭也不回的朝外走。
“付娘子,”阿梨望著付鶯娘的背影,忽的出聲喊了她一句,頓了頓,才道,“付娘子託付之事,我記下了。不過,還是好好活著吧。”
付鶯娘腳步頓了半晌,嫵媚的眼驀地湿潤了一下,低低地應了一句,“多謝。”
然後,便邁著急促的步子,出了世安院。
阿梨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
雲潤見主子還站在門口,低聲叫她,“主子……”
阿梨回過頭,拋開心中那些不好的念頭,露出溫溫柔柔的笑,朝雲潤道,“回屋吧。”
第12章
日子不徐不緩的過,正月很快過了大半,回鄉探親的香婉回來了。
她進來給阿梨磕頭,身上穿著慣常那件青色袄子,年前還合身的衣裳,竟大了些,香婉裹在厚厚的棉袄裡,瘦得猶如柳枝般,比年前出府瘦了不止一點。面上颧骨凸出來,下巴尖得厲害,瘦脫相了。
阿梨忙叫她起,“香婉,快起來,別跪了。怎麼回家一趟,還瘦了這麼多?”
香婉慢慢抬起頭,還沒開口,眼淚先湧上來了,也不出聲,隻默不作聲的哭。
阿梨這兩個貼身的丫鬟,雲潤活潑,香婉卻是十分穩重規矩,像這樣當著她的面哭出來,是頭一次。
雲潤也被嚇住了,一邊扶香婉,一邊道,“你別哭了,到底怎麼了?是不是你家裡出事了?”
香婉回來的路上,隻覺得自己悽慘,滿心悲戚,此時見到主子和雲潤關切望著自己,一臉著急的模樣,才覺出一絲暖意來。
她緩緩張嘴,將自己回鄉後遇到的事,一一說了。
香婉家在西郊偏遠的村子裡,村子不大,也窮,否則也不至於賣兒鬻女。
“家裡雖然窮,但勉強總還過得下去。但我爹好賭,喝了酒就去賭,賭輸了又喝酒,醉醺醺回家,就打我娘,罵我娘沒給她生個兒子,打得她滿頭滿臉都是血。我跟妹妹被娘鎖在櫃子裡,就聽到她的哀嚎聲。十賭九輸,後來,我爹欠了一屁股債,要把我賣給牙婆。”
“賣人也是有價高價低的。他想把我買到勾欄裡當姑娘,牙婆給的銀子多。我娘知道了,跪著求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跪得暈過去了,他也沒同意。後來鄉裡的長輩看不下去了,勸他:賣女兒便算了,往勾欄裡賣就太昧良心了。他好面子,才改了口。”
“後來我娘生了個男孩,我想,一家子總能過安生日子了。等我攢夠了銀子,給自己贖身出府。可是,”香婉眼淚又流下來了,聲音哽咽,“他把我妹妹賣了。說是嫁人,可那男人都五十多了,快入土的年紀了。就因為貪那點彩禮。”
香婉泣不成聲,又想起自己回家後,得知妹妹的“婚事”後的場景。她要去為妹妹討個公道,娘卻拉著她,求著她,一遍遍的說。
“算了,香兒,算了。他是你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