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將公路兩側的景色加了一層暗色的濾鏡,依然能瞧出天色明媚,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不斷在路口彙入和流散,路邊橫出的廣告站牌閃著冰冷的光,高樓大廈和樹木在迅速後移。
靜默不過兩分鐘,沈姒整理好衣服,降下了車內前後排的隔板,突然道:
“停車,我要下去。”
“姒姒。”齊晟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沒來由一陣心慌和心煩,面色沉了沉。
司機沒敢輕舉妄動,從後視鏡裏不安地瞄了一眼齊晟的臉色。
他不準,沒人敢停。
沈姒回視他,聲音悶悶地堅持了句,“你放我下車,我想回去。”
司機裝作沒聽見,車速絲毫不減。
齊晟沒松手,面上覆了一層薄薄的戾氣,氣場有些壓迫人。他向來沒什麽耐性,大約礙著她生病,看了她半晌,罕見地什麽也沒說。
他隻交代了司機一句,“掉頭,去醫院。”
“我不想去醫院。”沈姒瞪了眼他。
齊晟按了按眉心,心頭直拱火,但到底不能對著她發作。他看她堅持,退了一步,“那就跟我回家。”
沈姒張了張唇,想說什麽,最後又咽了回去。
車子一路疾馳,駛向西城的四合院。
一路沉默。
古香古色的四合院,丹青色磚瓦,明黃的琉璃瓦,勾勒著綠剪邊,雕龍畫鳳,單檐卷棚歇山頂,穿過長廊,院內玲瓏石疊,峰巒隱映,流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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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姒跟他回去後,其實沒怎麽鬧騰,老老實實地吃完藥,也沒鬧著去哪兒。
可能是生病的緣故,沈姒神色恹恹的,不怎麽說話,甚至都沒怎麽反抗他,由著他來。她就是看著興致缺缺,自始至終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
老實歸老實,但她狀態讓他感到煩悶和不安。
齊晟出去接了個電話,沒見到人影,聲音沉了沉,“她人呢?”
“沈小姐在書房呢。”家裏的阿姨因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
齊晟勾著領結松了松,朝書房走去,一把推開了書房的門。
他佇立在門邊,颀長的身形斜倚著門框,五官的側影浸沒在黑暗裏,骨相流暢,讓人一眼淪陷的長相。
人還在。
沈姒半挽了長發,別了一支祥雲紋樣的白玉簪,一襲松綠色的旗袍。珍珠扣、水雲邊,銀灰色的暗紋勾勒,清麗的顏色之下是銷魂誘骨的春光。
她手中提筆,正低著頭練字。
齊晟朝她而來的腳步緩下來,走到她身側,周身的躁鬱和沉冷才散了點,“不待在床上休息,跑到書房來做什麽?”
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眼,輕輕一哂,“練了這麽久,字還是不好看。”
沈姒的字其實還說得過去,隻不過小時候懶得在這方面下功夫,運筆和字形不是刻意練出來的,沒有章法。
是他的評價和要求太苛刻了。
從前他就嫌她的字醜,還抽出過時間教她,不過練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根本速成不了。這幾年除了偶爾抄經文平心靜氣,她也沒怎麽動筆,所以這手字看上去真沒什麽長進。
“筆不好用。”沈姒不太高興地別開臉。
她的側顏慵懶而清嫵,有一種難以描摹的媚態,就連生氣也是種風情。
借口太扯,他拆她的臺。
“你手裏握著的這支,是從拍賣會上一百多萬拍下來的。”齊晟看著她,笑意裏帶了點淡淡的謔色。
這支毛筆是明清時期的東西。
白玉的套管,頂端鑲嵌一枚圓潤的翡翠,青金石螭龍紋毛。
確實是好物件,不過跟她用著是否順手有什麽關系?
“貴也不好用。”沈姒沒好氣道。
第51章 斷金割玉 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沈姒銷金
其實也不全是借口, 沈姒手裏這支雖然細膩如羊脂,溫潤可鑒,可惜明清時期的玉制筆大多填料充足, 尤其乾隆年間, 毛筆的管身太重。
拿這玩意兒來練字,不如陳列。
沈姒動了點兒心思, “要不你送我一支筆吧?”
當著齊晟的面,她從筆筒裏抽出一支剔紅龍鳳紋毛筆, “不是嫌我字醜嗎?我拿去練字。”
剔紅管身盤踞著遊龍戲鳳的浮雕, 騰龍傲然淩空, 彩鳳靈秀低回, 纖巧精工,栩栩如生, 下方寓意祥瑞的雲氣晨光層次分明,頗具氣勢。
清代的玩意兒。
比剛剛那支內斂,但工藝精湛, 而且管身沒那麽沉,用著順手一點。
“你還挺會挑, 這支兩百多萬。”齊晟好整以暇地垂眸, 短促地笑了聲。
“我很有分寸了好不好?”沈姒扯了下唇, “我又沒挑那支象牙透雕的。”
她上手, 在自然光下觀察了會兒。
減心透雕, 琥珀色的筆管通透純淨, 兩端採用了明朝流行的纏枝紋。
管身雕刻借鑒“瓜鼠圖”畫法的松鼠葡萄紋, 葡萄蔓而不附,松鼠形象猥瑣,暗諷君子與小人之爭。
“明後期的?”
沈姒掂了下這支象牙筆, 摸了摸透雕的花紋,有點兒愛不釋手。
“想要就拿走。”齊晟懶懶地站在她身側,不太在意。
“那這塊硯臺也給我吧?”沈姒饒有興致地劃拉了下桌面上的硯臺,理所當然地說道,“我湊一套。”
齊晟嗓音沉沉地笑了聲。
他捏著她的下巴,一手攏過她的腰身,漆黑的眼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不是說貴也不好用嗎?”
沈姒撞入他的視線裏。
算不上多高明的恭維,但她討他歡心的時候很會說話,“你送的就好用。”
這回答明顯取悅了他。
隻是齊晟面上沒顯。他掃了掃她的字,漫不經心地評價了句,意態輕慢又懶倦,“你字和字的結構不對,怎麽這麽多年都改不過來?”
話實在不太中聽,他特像是來沒完沒了拆她臺的。
“你字好看,就你字好看行了吧!”沈姒這下不幹了,面無表情地推了推他,趕他出去,“你能不能趕緊走?別在這兒給我添堵。”
齊晟那手字確實漂亮,筆跡瘦勁,結體疏朗,斷金割玉一般,意度天成。
沈姒其實想象不出來他這種耐性看著不太好的人,小時候會有耐心待在書房裏練字,而且他在很多方面都做到了極致,也不知道哪來的時間。這樣的人簡直不給別人喘息的餘地。
但他也不用在這兒欺負人吧?
齊晟也不松開她,虛搭在她腰間的手一攏,他在她身後將她攬進懷裏,右手順勢握住她,牽引著她揮毫,嗓音低了低,落在她耳邊,漫不經心。
“教你。”
沈姒怔了下,沒忍住側頭瞄了他一眼,下意識地微屏了下呼吸。
從她的角度,往下,是他優越的喉結;往上,隻能看到他五官的側影和下颌線條,起轉承合都浸沒在薄薄的光線裏,精致又流暢,讓人心悸。
太近了。
沈姒薄瘦的脊背就貼在他懷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和溫度,一下一下,十分有力。
她整個人筆直地僵硬了,完全沒心情關注他在寫什麽。
“以前就教你,書法布局講究計白當黑,筆不到而意到。”齊晟的嗓音倦懶又沉冷,低低地往她耳尖繞,“你看。”
鎮尺鋪開新的一張,他握著她在宣紙上揮就,落下兩行字。
疏可走馬,密不透風。
沈姒的身子麻了大半邊,耳根竄起一陣麻酥酥的癢。
她有那麽一兩秒的走神。
恍惚間有種回到以前的感覺,齊晟剛把她從南城帶回來時,似乎特別喜歡在她身上下功夫,去哪兒都帶著她。射箭、馬術、滑雪、高爾夫,教到什麽程度不一定,她總覺得他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種消磨時間的新樂趣。
“想什麽呢?”齊晟垂眸看她,下巴擔在了她肩膀上,“僵得這麽厲害。”
沈姒不安分地動了動,淡道,“你握著我,我根本寫不好。”
面上分毫不顯,她的心髒卻不爭氣地活蹦亂跳起來,快要跳出喉嚨,極力想擺脫這種奇怪的氛圍。
她無意地偏了下頭,想從他懷裏脫身,卻在不經意間撞入他眼底。
視線相接。
沈姒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幾秒,纖長的睫毛輕輕一眨,心頭微恙。
受不住這種微妙的感覺,也受不住齊晟直白的視線,沈姒想轉回去。結果下一秒,齊晟掐住了她的下巴,狠掰了回來,呼吸壓了下來。
沈姒的大腦宕機了幾秒。
她下意識地攥了下他的襯衫,適應了兩秒後,才後知後覺地推他。
齊晟完全沒有理會她的反應。
他一手捏住沈姒的下巴,撬開她的唇齒,輾轉著深吻,一手撐在她身側的書桌上,毫無空隙地佔滿了她整個人,不容分說的強勢。
要命,他突然發什麽瘋?
眼見情景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沈姒條件反射地推了下齊晟的肩膀,被他捉住雙腕,輕而易舉地反剪在身後,牢牢按住,動彈不得。
沈姒的小腦袋上緩緩地打出了一串問號,彙聚成一個大大的感嘆號。
她踩著拖鞋朝他的腳狠狠跺了下。
齊晟反應地比她快,避閃的同時拂開桌面亂七八糟的物件,他手上一撈,直接將她抱上了書桌,完全是一副要把她按在這兒就地正法的架勢。
一沓張沒被鎮尺壓住的宣紙,在她身後紛紛揚揚地散落。
滿地狼藉,一室的活色生香。
直到尋找到換氣的空餘,沈姒往後仰了仰,沒忍住罵了他一句:
“我還是個病人,你禽獸嗎齊晟?”
話音落下時,她身上終於一輕。
冷冽的氣息隨著他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而淡去,齊晟放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