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回來的。”祁不砚沒正面回答落顏公主的問題,臉上帶淺淺的笑意,衣衫盡湿也不顯半分狼狽,反而因銀飾有幾分貴氣。
落顏公主感覺自己有點聽不太明白:“會回來的?”
“嗯。”他道。
祁不砚本來就白,被雨淋過後透著一抹不正常的透白,像從陰間出來的鬼,好在他皮囊極盛,壓得住這抹透白,隻剩下好看了。
落顏公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來:“好。”
祁不砚回房了。
關上門,他取出幹淨的衣衫,再抽出別在腰間的骨笛放桌子,繼而解開蹀躞帶,褪下被雨淋湿後變得很沉的靛青色衣衫。
少年肩寬腿長,腰腹肌理分明,待褪下所有湿掉的衣衫,他又穿上新的,手腕的傷口沒經過處理,又被雨水淋過,血肉泛著白。
房間此刻很安靜,隻有祁不砚穿衣的輕微聲響。
窗戶沒關,幾條蛇爬進來。
他坐在床榻邊,指尖撫過骨笛上的小孔,湿發披散在腰間,側對著燭火,燭影在祁不砚臉上晃動,他卻不怎麼動,像尊菩薩像。
紅蛇蜷縮著身子躺到靠窗邊的毯子,找了一天,它也累了。
祁不砚朝紅蛇走過去,將那隻被天蠶絲割傷的手腕伸過去,它一聞到含有天蠶蠱氣息的血液就精神了,卻猶豫著要不要張嘴喝。
“喝。”
祁不砚輕聲,聽似柔和,卻叫蛇惶恐不安,愣是紅蛇也有些發怵,它壓下自己的扁腦袋,伸出鮮紅的信子舔舐過他的手腕。
窄瘦的手腕皮膚表面沒殘留多少血液,大部分被雨水衝刷走了,隻有些血味,紅蛇舔了幾口就不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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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沒能恢復精力。
血不夠。
祁不砚按了一下傷口,血重新流出來,紅蛇探頭過去喝。喝完,它恢復了精力,又爬出去尋人,銀蛇也爬上他的手腕喝血。
黑蛇在最後喝,沒敢多喝,數銀蛇喝了幾滴,它也喝幾滴,一喝完就麻溜地爬走。
其他毒蠱也陸續回來了。
祁不砚覺得挨個喂血太慢了,將血放到碗裡給它們自己喝。
他回榻躺著,沒閉眼,望床頂,過了半晌,側頭看向賀歲安常躺的位置,房裡也漸漸沒了她的氣息,再過兩天會徹底消失。
在苗疆天水寨獨自生活了十幾年的祁不砚早已習慣一人,可自下山來養了賀歲安這麼久,時至今日,他發現自己不習慣一人了。
吃過了糖的孩子會貪戀它的甜,祁不砚正在貪戀著賀歲安。
祁不砚昔日隻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貪戀著賀歲安,因為他喜歡與她親密,超乎想象的喜歡,難以自控的喜歡,妄圖獨佔的喜歡。
現如今,他發現好像不是那樣的,不是身體正在貪戀著她,是他這個人正在貪戀著賀歲安。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
腕間的蝴蝶銀鏈擦過傷口,沾上血漬,祁不砚垂眸望那條有缺口的蝴蝶銀鏈,輕輕撥弄了下,叮鈴叮鈴,他忽想到了一樣東西。
苗疆蠱書上有記載:世間有一物,名喚鍾情蠱。
以愛鎖人。
生死同感。
下蠱人能感受到被下蠱人的生死,且令被下蠱人對下蠱人生出無窮無盡的愛意,至死不渝。
賀歲安也說過,愛是想時時刻刻跟一個人待在一起,永遠不想和對方分開。祁不砚希望她會對自己產生這種想法,就像他一樣。
愛是什麼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使賀歲安永遠留在他身邊,想到此處,祁不砚坐了起來,腕間的傷口微微地裂開,外翻的血肉呈現妖冶之色,
那給賀歲安下鍾情蠱,她愛上他便會如此了麼。
祁不砚望向窗外。
雨聲猶在。
祁不砚想賀歲安愛上他。
第80章
翌日清晨, 一夜未眠的祁不砚再次去了長安塔樓,控制毒蠱尋人。他站在塔樓之上,長身鶴立,眺望著下面的長安城。
長安城內灰蒙蒙一片, 連續兩日都是陰雨天了, 溫度也降得反常, 也不知過幾日能不能好起來, 坊間百姓們都在議論著這件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信奉神佛的他們自然會往是不是要有事發生的方向想。
這是祁不砚持傘來塔樓的路上聽到的, 不過他並不在意反不反常的,隻想馬上找到賀歲安。
轉眼間, 日落月升, 毒蠱又是從白天尋到傍晚, 一無所獲。祁不砚面不改色, 像昨日那樣,到一定的時辰便下塔樓返回公主府。
長安城沒往日那麼熱鬧,因為下著大雨, 不能到外面擺攤。
還做生意的都是些有店鋪的人, 祁不砚找到賀歲安去過的賣灌漿饅頭的小店,想買一籠灌漿饅頭。店家卻抱歉說:“賣完了。”
下雨天的生意也很好,隻剩下其他包子了,店家問祁不砚要不要嘗嘗別的, 味道一樣不錯。
祁不砚並不被店家所言打動:“我隻想要它。”
店家為難道:“可小店真的沒灌漿饅頭了,不如小公子你明日再來, 我給你留一籠。你要是急著吃,隔壁也有賣灌漿饅頭的。”
不是店家想將生意往外推, 是不想冒雨來買灌漿饅頭的小公子空手而歸,瞧著這般俊俏, 叫人心生好感,不禁如實相告。
祁不砚選擇了前者:“可以,那我明天來拿。”
店家:“好嘞!”
祁不砚走出店鋪,紙傘擱在門外,傘面不停淌著水,他握起傘打開,踏下臺階,行在街上。
待祁不砚回到公主府已是戌時初,燈火全亮了。
落顏公主這兩日沒外出,一直在府中,也就知道祁不砚每天大概是什麼時辰出去,又是什麼時辰回來,仍不見他與賀歲安同歸。
自賀歲安、祁不砚入住公主府以來,他們的起居飲食是由知墨負責的,她稟告落顏公主,昨晚祁不砚的房間一夜都亮著燈。
亮燈意味著他可能一夜沒休息,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落顏公主聽完若有所思。
這是賀歲安不在的第二天,她一個人能去哪兒?落顏公主拿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咽下去後,轉而問知墨,劉衍最近可有動靜?
知墨:“王爺……”
她改口道:“他昨日去了東街,我們的人不敢太靠近,怕被發現,確認他離開東街再上前去查看的,街上多了一具女子屍體。”
落顏公主驚道:“女子屍體,她是劉衍所殺?”
“不知,當時下著大雨,街上沒什麼人,我們的人本想把那具屍體帶回來的,但忽然出現幾個人,搶先一步帶走了屍體。”
那幾個人是慶王府的人,應當是聽命過來替劉衍處理屍體的,知墨派去的人不敢打草驚蛇,一見他們來便躲了起來,沒被發現。
落顏公主陷入沉思。
直覺告訴她,劉衍很快就會有大動作,可他到底意欲何為。
*
是夜,祁不砚房間的燈火不斷,也燒到天亮才被吹滅。
這是賀歲安離開的第三天。
她的氣息全無。
祁不砚今天沒即刻外出到塔樓,先是坐在窗臺前,拭擦著骨笛。這兩夜來,他手腕間不知為何接二連三地多了數道割傷。
新傷壓著舊疤,細細的蝴蝶銀鏈壓根不能遮擋住這些痕跡。祁不砚歪頭看窗外的大雨,今兒的雨比前兩天的還要猛,聲響極大。
骨笛被擦得清亮,他別好它,伸手到窗戶外面。
豆大的雨水砸過祁不砚的手,有衝擊感,砸到皮膚時略疼,可他始終沒收回手,袖袍微湿。
幾條蛇是凌晨歸來的,此刻皆蜷縮在毯子上休息,像不同顏色的繩子。祁不砚懶散又似無意地敲了下窗臺,它們驀地醒來。
紅蛇暫無動作。
黑蛇累到腦袋一歪,撞到地板上,又趕緊抬起。
銀蛇也累,可它沒表現出來,表現出來的模樣是精神抖擻,仿佛還能繼續去替祁不砚尋人。
祁不砚平靜地注視著它們。
太平靜了。
平靜到詭異的地步。紅蛇意識到,冰涼的蛇身溫度不由下降得更低;銀蛇也意識到了,壓下想親近主人的衝動,夾起尾巴做蛇;
黑蛇沒意識到,見祁不砚面帶笑容,爬向他,結果卻被捏住了長尾巴,一把扔出了窗外。
祁不砚扔完蛇,像沒事發生,半趴到窗臺看雨景。
風吹過銀飾,涼意透骨。
紅蛇當機立斷主動爬窗出去尋人,銀蛇火速跟上它,房間的其他毒蠱也緊隨它們的步伐。
祁不砚安安靜靜地坐了大約一刻鍾,聽著窗外雨聲,不知在思考著何事,起身推門出去,他今天要去那家店鋪取灌漿饅頭。
*
本該在昨日到長安的荷華今日才到,因為他們的那輛牛車壞了,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牛車對村民來說很值錢,不能扔下走。
今早卯時才修好牛車,他們是辰時進長安的,天剛亮不久。
荷華為感激送她來長安的兩位村民,去買包子給他們,他們不肯收錢,她隻好用這種方式感謝他們了,包子不貴,他們會收的。
雨天泥濘,穿著蓑衣的荷華很是狼狽,裙衫皆沾有泥。
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會在此處見到祁不砚。此刻,他正從老板手中取走灌漿饅頭,荷華還沒反應過來,祁不砚就看見她了。
荷華唇瓣翕動,看口型是無聲地叫了句:“祁公子。”
祁不砚沒太大的反應。
他似好相處地頷了下首。
這是祁不砚還算有禮的表現,也止步於此而已。他記憶非常好,記得荷華是風鈴鎮的人,體內也有一隻長生蠱,她活了數百年。
荷華記得賀歲安是不想祁不砚發現她在哪裡的,於是讓開路給他走出去。他們僅有幾面之緣罷了,偶然遇到頷首示意即可。
祁不砚越過荷華出去。
她掏出些銀錢,向老板指了指想要的普通包子。
老板拿紙裝包子,還沒遞到荷華手上,卻見祁不砚毫無徵兆地折了回來,他站在她面前,笑吟吟:“你今天剛來到長安?”
荷華一頓,點點頭。
祁不砚一手拿灌漿饅頭,一手握骨笛,笑意不減,像不諳世事的少年郎,忽問:“你有沒有見過賀歲安?我正在找她呢。”
荷華心跳如擂鼓,祁不砚怎麼會突然折回來問她是否見過賀歲安,又為何覺得她會見過賀歲安?他們今天不過是巧合相遇罷了。
荷華故作不知地搖頭。
也不知他信不信。
為求逼真一點,荷華比劃著手向店鋪老板借紙筆。她的包袱在店鋪外面的牛車上,帶來的紙筆也全在包袱裡,一去一回拿麻煩。
荷華從店鋪老板手裡拿過紙筆,向祁不砚寫問賀歲安為什麼會不在他身邊等等,一般來說,不知情的人都會問這些問題。
她自認沒露出破綻。
祁不砚一目幾行地看完荷華寫的字,眼睫微抬,還是那句:“你真的沒有見過賀歲安?”
荷華給出的答案不變。
祁不砚情緒難辨地“嗯”了一聲,抬步往外走。
這時,老板遞包子給荷華,她將紙筆還給他的同時接過自己買的包子,一走到外面,用牛車載她來的大娘就開口說話了。
大娘的丈夫剛才想拎荷華的包袱到牛車邊上,方便她待會出來拿,不小心弄掉一隻小荷包,地上又滿是雨水,小荷包瞬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