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善真人自知對不起紅葉村村民,但他還是會那麼做。
死後,他甘願下地獄。
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是三善真人在十年前就知道的道理,他也從不後悔。
待做完法事,三善真人默念幾句經文,扶著衣擺起身,走到三清殿殿門前,看外面的雨。
這是今年來下的最大一場雨,雨水衝刷著玄妙觀屋檐上的琉璃瓦和地上的青石板,養在觀內的不少花草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三善真人收回視線。
他們今晚要去看安置在山上的另一部分紅葉村村民。
安置人的那個地方在山上很隱蔽,除了玄妙觀的道士,沒人知道,但為了預防萬一,他們很少讓人接近那裡,特別是在晚上。
三善真人給這一部分紅葉村村民喂過藥,他們在白天會陷入昏睡,隻會在黑夜會醒來,玄妙觀的道士晚上會去照顧他們。
照顧就是喂他們吃藥。
這一部分村民需要試藥頻繁,在機緣巧合下,得知了玄妙觀對他們用藥的目的,這才會被三善真人拘在山上,與其他村民隔開。
鍾良上山那晚,三善真人也發現他了,他看到的一閃而過的人影就是三善真人和玄妙觀道士。
若不是鍾良遇上了祁不砚、賀歲安,可能下不了山了。
三善真人對祁不砚有忌憚。
第一次殺不成,第二次也難,所以那晚沒再動手,還有一件事,三善真人每逢看到這名少年,就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名苗疆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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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太長,三善真人不記得苗疆女子的容顏了。
但總感覺他們二人身上有很是相似的氣質,擁有精美的皮囊、殺伐果決、行事雷厲風行,興許是因為他們都是苗疆人吧。
當年,抱著扯斷了蝴蝶銀鏈的苗疆女子過來尋醫的青年還想殺了三善真人,因為他沒辦法救人。
三善真人會武功。
他勉強從青年手底下逃脫了。
自此,三善真人隱姓埋名,在十年前成為玄妙觀的真人。
往事如煙。
三善真人如今想起,仍感到毛骨悚然,那青年就是個瘋子,他斂下思緒,盤腿坐在蒲團上。
雨從白天下到黑夜,到要去看村民的時辰了,三善真人吩咐道士拿好傘,下雨天,山路泥濘滑溜,再熟悉路的人也得小心點。
道觀門開。
道士們一手握著竹傘,一手提著燈籠往山上去。
三善真人走到山洞入口,忽然往自己後頸摸去,抓下一隻蟲,跟在後面的道士問他怎麼了。
他右眼皮跳得厲害,將蟲子扔到地上:“無事。”山中多蟲蚊,爬山途中有蟲子落到身上也不足為怪,三善真人不會糾結於此。
一行人進了山洞。
等他們進去後不久,雨中出現一道靛青色身影。
祁不砚走到山洞前,撿起被三善真人扔到地上的蟲,這是他的蠱,在昨天就悄無聲息地上了去過紅葉村的三善真人身上。
特地用來為他今晚帶路的。
蠱與蠱之間相互有感應,出自同一個煉蠱人的蠱更是如此,隻要祁不砚還有蠱在身,就可以感應到他養的其他蠱在何處。
所以,另一部分紅葉村村民是被三善真人藏在此處了。
祁不砚抬步進山洞。
山洞黝黑,對尋常人來說,沒燈便會伸手不見五指,但他體內有特殊的天蠶蠱,在夜晚看東西如同白晝,不會受到光線的阻撓。
走了大概一刻鍾,祁不砚放慢步伐,銀飾沒怎麼發出聲音。
他聽到一間石室裡傳出此起彼伏的痛吟聲,是被拘起來的那部分紅葉村村民,他們試藥試得太痛苦了,在黑夜一清醒就會疼。
祁不砚倚著石牆往裡看。
他們躺在床上,雙手雙腳被牢固的繩索綁縛住。
每一張床邊站了一名道士,道士手裡拿著藥和水,喂他們吃藥,三善真人過去給他們把脈。
祁不砚並不會為他們的痛苦而產生同情心,他隻是旁觀著。
過了一個半個時辰,今晚給村民的試藥才完成。
三善真人抹了一把汗。
他讓道士們現在回觀裡休息,不要太過勞累了,明天可以不用做早課,三善真人留下善後。
道士聽令離開了。
三善真人望著石室裡的紅葉村村民,心情復雜。
又過了半個時辰,他收拾好石室的東西,準備離去,走到山洞,一摸腰間,發現落了一樣東西在石室,轉身要折回去拿。
走到石室時,三善真人聽到銀飾聲,目光一凜。
有人。
拂塵從他手中甩出。
長而白的拂塵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韌度圈住了祁不砚的手腕。
三善真人握著拂塵手柄往後一扯,將祁不砚拉出石室,他迅速地按下石室機關,紅葉村村民躺著的床陷入地下,轉眼消失。
這是很少用的一個機關。
拂塵勒得祁不砚手腕泛了紅,他利用巧勁掙脫。
剛一掙脫,三善真人又來了。
他今晚非殺了此人不可!
拂塵帶著一股勁風,隨著三善真人一聲厲喝,擲向祁不砚的脖頸,拂塵下藏著一把軟劍。
銀光乍現,祁不砚抬臂從側面擊偏拂塵,拂塵中的軟劍刺入旁邊的石牆,三善真人使出勁力,轉瞬拔了出來,碎石亂滾。
他閃身到祁不砚身後。
長拂塵被三善真人握住兩端,想勒住祁不砚的脖頸。
祁不砚捏住三善真人的雙手,不讓他有機會收攏,山洞裡彌漫著濃鬱的肅殺之氣。
三善真人多年沒動武,沒想到會為殺一名少年而露身手,他左手一松,從拂塵的手柄抽出一把小型匕首,往祁不砚劃去。
祁不砚猛往身後牆撞去,站他身後的三善真人也撞到石牆。
三善真人出手因此慢了點。
少年眼睫半斂,笑著。
透明色澤的天蠶絲自祁不砚手腕發出,劃破了三善真人的臉頰,三善真人反應也很快,用拂塵的軟劍抵住天蠶絲的攻擊。
軟劍用的是跟天蠶絲相似材質的東西制成,不會被天蠶絲割斷,三善真人年紀雖大了,但身形仍格外靈敏,他從側面逼近對方。
拂塵的軟劍劍尖勾住了祁不砚手腕的蝴蝶銀鏈。
三善真人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他握緊拂塵手柄往自己的方向拉,妄圖弄斷蝴蝶銀鏈,祁不砚卻不管不顧地往相反方向一扯,蝴蝶銀鏈發出“咣”一聲。
蝴蝶銀鏈多了一個小缺口。
要是再用力一點,蝴蝶銀鏈就會斷了,三善真人眯了眯眼。
太可惜了。
祁不砚沒看。
他直接用幾根天蠶絲纏繞住三善真人握住拂塵的手,過分白的手收緊天蠶絲,將三善真人雙手齊齊割斷,再也握不住拂塵了。
雙手全斷了的三善真人疼得面部痙攣,跪在地,疼意也使他眼睛赤紅:“你今晚為何跟著我們進山洞,想殺了貧道?”
祁不砚收回天蠶絲。
他撿起那雙斷手,一步一步走到三善真人面前。
“還給你。”
斷手被祁不砚放到三善真人的腳邊,他半蹲下來,墨黑的長發披散在勁瘦的腰身後,臉上還有三善真人斷手時濺起來的血。
血漬在少年的皮膚上,像一朵朵梅花花瓣,斷人手的是他,他看人的眼神卻有一股天真。
“我不想殺你。”
祁不砚說:“不然,天蠶絲就會落到你脖子,而不是你的雙手了,我斷你雙手是因為你弄得我的蝴蝶銀鏈有缺口,不那麼好看了,很公平。”
三善真人的斷手血流不止:“那你今夜到底為何來此?”
他用三善真人的道袍擦了擦手上的血,說話聽似擔心他人安危:“你會知道的,記得回去包扎傷口,不要讓自己死了。”
說罷,祁不砚離開山洞。
三善真人看著他走遠,心中不安,咬牙抵住疼痛,急忙打開機關,檢查紅葉村村民有沒有出事,他們看著跟剛才差不多。
慢著。
有不同的地方。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一處。
*
電閃雷鳴,轟隆響。
雨勢不減反增,靠在樹屋樹門旁的賀歲安被雷驚醒,好像到子時了,她從樹屋裡找出一把積灰了的傘,爬下去,想到村口看看。
賀歲安剛下到樹屋下面就看到了祁不砚,他是淋著雨回來的,血腥味被雨水衝刷掉了,面容透白,長發湿漉漉,銀飾也是。
她扶裙跑過去。
傘放到了祁不砚頭頂。
一陣大風刮過,賀歲安一時沒拿穩傘,剛遮了他不到一瞬,就被風刮走了,她自己也淋成落湯雞,賀歲安撿起傘,拉他回樹屋。
兩人衣衫都湿了,需要換衣服,現在下著雨,也不可能叫人到外面等對方換完衣服再進來。
賀歲安背對著祁不砚換裙。
剛要拿新裙子,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的回答呢。”
他們此刻都還沒穿上衣服,赤身裸體著,就如圖上的男女,也可像圖上的男女那樣做。
他去吻她那處。
喝下她的水。
書上有提到這個。
第51章
賀歲安肩頭一顫, 長發垂在腰間,半遮半掩著身形,白與黑完美地融合到一起,像一幅隻有兩個簡單色調卻又很好看的水墨畫。
樹屋隻點了一根蠟燭, 光線不是很明亮, 有些暗沉。
雨聲仍在, 滴答滴答, 穿透樹屋的樹牆, 緩緩地傳進來,襯得這間樹屋格外的安靜, 賀歲安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異常急促。
賀歲安轉過身看站在樹屋另一側的人, 祁不砚也還背對著她, 少年湿掉的靛青色衣衫在地上,系著銀飾的長發偶落水滴。
她目光落到下方。
他雙足的蝴蝶銀鏈很少出現在人前,因為有衣擺、靴子遮掩著, 賀歲安也隻看過幾次而已。
蝴蝶銀鏈像一縷銀白的月光, 繞成一圈,輕輕地束在突起、潔白如玉的腳踝上,七個小鈴鐺分別墜在不同方向,貼著皮膚。
淋雨後, 靴子自然也湿了。
祁不砚是赤足站在樹屋裡,如剛出生來到這個世上那日一樣, 幾乎沒有用東西遮掩著自己,他坦然自若, 完全不知羞澀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