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歲安就這樣坐在山頂等天黑,周圍有蠕動的蠱蟲,她沒看它們,仰頭看慢慢產生變化的天色。
日落金輝,霞光萬丈。
散開的光線映紅他們的臉。
祁不砚倚在山石旁,一條腿曲起,一條腿自然伸直,手隨意搭在支起來的膝蓋上,靛青色衣擺垂在地上,被落日照著煞是好看。
他不怕冷,也不怕熱。
體溫還常年偏高,但因為身體相較尋常人來說特殊點,導致祁不砚喜歡溫暖一點的天氣。
一到天黑,賀歲安就趕緊扒拉山頂的花草找萬草花了,然後看到祁不砚的蠱也出動了,她愣住,蠱還有幫忙找東西這個作用?
賀歲安從包袱裡取出一根蠟燭,用火折子點燃照明。
燭火在風中搖曳。
她往前走。
祁不砚倒是不需要蠟燭也可以,他很久以前便習慣在夜裡行走於山間,哪怕每座山都不相同,但隻要是山,還是有共通之處的。
找著找著,賀歲安沒有找到萬草花,反而遇到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他們在山下遇到過的男人,紅葉村村民,他抱著膝蓋,極為不安蹲在一棵大樹底下。
賀歲安一開始沒看到男人,是男人先看到她的,他本以為他們會聽勸誡,夜晚不上山,沒想到不僅上了,還無所畏懼地到處走。
舉著蠟燭的賀歲安離他還有幾步遠,目露詫異。
“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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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惶恐點點頭。
他父親今天生病了,男人上山想採藥,一味地想找到一種好藥材,採得入神,忘了時辰,一抬頭發覺天黑了,不敢亂動。
紅葉村村民信奉玄妙觀說的話,也相信登雲山上確實存在所謂的山神,他不想因為夜裡還在山就死掉,怕得躲在山頂大樹底下。
見到賀歲安和祁不砚也在山上,男人不知是喜還是憂。
喜,有人作伴。
憂,三個人一起死。
男人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兩個人看起來跟那些視他們為怪物的青州百姓不同,他不隱瞞對方,說出了自己會上山的理由。
得知男人上山的原因後,賀歲安明白了,難怪他昨晚還阻止他們上山,今夜卻獨自地留在山上,原來是找藥材找到忘記了時辰。
祁不砚不在意男人是否在這裡,專心致志地找萬草花。
男人看著他們。
他彷徨地與他們搭話。
“你們想找什麼,我在登雲山山下住了三十多年了,興許我能幫你們找到想要的東西。”
賀歲安清楚祁不砚的性格,於是她道:“不用了,謝謝。”
男人亦步亦趨跟著他們:“你們真的不怕山神會懲罰夜裡還上山和留在山上過夜的人麼?”
祁不砚的手穿過被打了露水的花草,並未出聲。
賀歲安彎下腰,分辨花草。
她理解男人的慌亂:“山神的傳言是什麼時候流傳開來的,還有就是您不覺得奇怪?留在山上過夜的人與玄妙觀的道長何異?”
“山神不允許夜裡有人在登雲山逗留,可玄妙觀的道長也是人,他們為什麼會一直無恙?”賀歲安很早就有這個疑惑了。
男人翕動著幹裂的唇瓣。
他堅信道:“玄妙觀的道長都是修行之人,得山神眷顧。”
賀歲安找東西的手頓住:“你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男人說:“對。”
她還想說話。
祁不砚卻開口了:“你們村子的人都是長你這個樣子麼?”
他抖了下沾染到露水的衣擺,似無意問起而已,這種問題容易叫人覺得冒犯,但從祁不砚口中問出來,卻又不會那麼令人反感。
作為外來人好奇此事無可厚非,畢竟他們醜得太離譜,男人都不敢照鏡子,怕醜到自己。
紅葉村村民確實都是這個樣子,反正好看不到哪兒去。
可在十年前不是如此的。
十年前的紅葉村村民和青州百姓一樣,長相雖然也有美醜,但也不至於醜到慘絕人寰,而如今人人皆醜,身體還朝著畸形發展。
提起此事,男人不禁用手遮自己不堪入目的臉。
青州爆發瘟疫當年,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是村子還算俊俏的郎君,和青州一戶好人家的姑娘定有婚約,前路光明。
紅葉村地處偏僻,青州爆發瘟疫之初沒殃及紅葉村,是後來很突然的某一天傳遍紅葉村的。
他們覺得快挺不過去了。
是三善真人出手救了他們。
挺過了瘟疫,紅葉村村民歡天喜地了很久,在一個月後,他們發現自己的身體正朝畸形發展。
身體產生的變化太明顯了,他們想不發現都難。
他們不是沒懷疑過是那場瘟疫留下來的不良反應,可青州百姓人人無事,隻有他們有這種情況,他們迷信,又懷疑是詛咒。
在青州百姓嫌棄他們晦氣,要趕他們出青州時,是三善真人擋住了流言蜚語,留下他們。
他們感激涕零。
三善真人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所以當聽到賀歲安說話中含有對三善真人和玄妙觀的質疑,男人心中是有些不快的,念他們不是受過恩的青州人,不與其計較。
聽過來龍去脈,祁不砚恬不為怪似的:“原來如此。”
賀歲安關注點在十年前。
好像一切的轉折點都在十年前,未免太過於巧合了。
紅蛇銜來一株萬草花,爬到祁不砚腳邊來邀功,男人忙後退,他擔心是山上野生的毒蛇,被咬一口,肯定沒有命回去見父親了。
“蛇!”男人叫了一聲。
祁不砚彎腰,取下紅蛇口中的萬草花:“它是我養的。”
男人驚疑不定:“你的?”
要找到兩株萬草花才行,賀歲安找了快一個半時辰了,此時也看到一株萬草花,踮腳伸手過去摘,這一株萬草花靠近峭壁。
碎石子從她腳下滑下去。
“賀歲安。”祁不砚無意識捏過手裡的萬草花,唇角笑容微凝滯,像一張面具從臉上脫落。
賀歲安成功摘下萬草花。
她高興地轉過身:“你看,我找到萬草花了!”
“給你。”賀歲安走到祁不砚身邊,將萬草花塞進他掌心,“你放好,我怕我會弄丟。”
兩株萬草花躺在他手上。
祁不砚眉梢微動,握住萬草花,破天荒感到一絲不受控制,畢竟他以前養的蠱盡數在他的控制之下,要生則生,要死則死。
賀歲安在峭壁摘萬草花的那一刻,祁不砚在想,她的生死似乎不太被他所控,具有不確定。
他眨了下眼,思索著該如何處理這個不受控制。
“要不要現在下山?”
賀歲安問。
她用袖擺擦了下臉頰的汗,皮膚泛著運動過後的健康粉色。
男人離他們不遠,借著月光與賀歲安拿著的蠟燭,看清了祁不砚要找的東西,萬草花,很陰邪的一種花,不知他們找來幹什麼。
祁不砚暫時思索不出如何處理這個不受控制,先放好萬草花,對賀歲安說:“現在下山。”
“不可。”男人攔住他們。
賀歲安知道他是好心:“你擔心山神發現,會懲罰我們?”
男人點頭如搗蒜。
他絮絮叨叨道:“這些年在夜裡上山的人都死了,我真的沒有騙你們,會死的。不如我們就在山頂待到天亮,天亮了再下去。”
祁不砚微笑,拒絕了他。
被拒絕的男人幹著急。
找到萬草花後,賀歲安也不打算還在山上逗留:“你和我們一起下山,不會有事的。不瞞你說,昨晚我們也在山上,沒事。”
男人很驚訝:“你們昨晚就上山了?”他以為他們昨晚折回去,沒上山,今天才又上山的。
賀歲安誠懇道:“我們也沒騙你,昨晚就上山了。”
表情不似作偽。
男人瞧了,情不自禁想信。
“難道你們也是山神眷顧的人?”男人喃喃自語道。
賀歲安哭笑不得,什麼叫他們也是山神眷顧的人,這登雲山壓根就沒有山神,但她也沒和男人爭論山神是否存在,沒必要。
男人像下定決心:“好,我跟你們一起下山。”
祁不砚抬步往山下走去。
他們原路返回。
十年前,男人在夜裡經常上山,對附近一帶熟悉得很,並不怕迷路,他跟上他們,時刻留意著四周的動靜,生怕會出現意外。
月光斑駁灑在地面,拉長他們的影子,林中深處時不時地傳來一兩道動物的叫聲。
銀飾聲最是清脆。
在寂靜、陰森的夜裡傳開。
男人都想讓祁不砚取下身上的銀飾,再下山了。
轉念一想,此少年從頭到腳都是銀飾,一時間要全部取下來很難。更何況,他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男人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既然做出跟他們下山的選擇,男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再糾結銀飾,硬著頭皮往下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眼花了,他看見遠處有人影一閃而過。
定睛一看。
人影又消失了。
是他太害怕出現意外,產生的幻覺?男人盯著有人影閃過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見沒再出現,歸結為是自己剛剛看錯了。
男人忙不迭快步追上前面的賀歲安、祁不砚,他的腿腳長短不一,走路很費勁,比較慢。
少女像走累了,放緩腳步。
男人得以追上去。
賀歲安怕他跟著不認識的他們會尷尬,隨口問男人一些關於紅葉村的事,想讓放松心情,不用總擔心受怕自己今晚會死在山上。
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到了山下。男人一臉驚喜,盡管面部的扭曲令他的表情變得不再那麼靈活。
男人很感激他們。
距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他想邀請他們進村子裡歇腳。
從登雲山山上下來花費的時間、力氣不少,若還接著走回青州客棧,體力恐怕會跟不上。
祁不砚一看就是走慣山路的,而賀歲安一看就是鮮少爬山,時間一久,呼吸便亂了,再走下去容易會對身體造成些不好的影響。
男人由衷地感激他們,才會邀他們進村子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