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不砚徑直踏上木梯去二樓。
賀歲安怕她跟得太牢會惹人厭煩,壓下怕他拋下自己的念頭,蹲在大堂裡抱著膝蓋等他。
聽到似有若無的銀飾叮當聲,賀歲安抬頭往樓梯看。少年單手拎著包袱走下來,盤繞著長靴的銀飾居然動了,沿著靴身爬下來。
沒想到長靴的銀飾竟是一條正在冬眠的小銀蛇。
她忙站起。
“你真要跟著我?”
祁不砚隨手將包袱往桌子放,拉過一張長椅,坐在她面前。
賀歲安點頭如搗蒜。
他託著下巴看她,眉眼綺麗,看似和善道:“我從小到大養過不少蟲蛇,還沒養過人呢。”
賀歲安張了張嘴,想說我很好養的,可怎麼也說不出口。她翕動唇瓣,略顯局促,幹巴巴道:“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祁不砚看了一眼長椅空出來的位置:“你先坐下。”
她立即坐下。
他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賀歲安:“賀歲安。”
祁不砚念一遍:“賀歲安。”
他忽抬起手,觸碰賀歲安額間磕出來的傷口:“誰砸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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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指尖溫熱,帶點薄繭,擦過她敏感的傷口,殘存的微疼中帶一縷陌生的酥麻。
賀歲安往後縮脖子,卻被祁不砚用另一隻手捏住了後頸,掌心往上挪,很快碰到她後腦勺的血窟窿,指腹沿著傷口摩挲了幾下。
這是一個可以取人性命的傷。
被砸成這樣,卻沒死。
是命大麼。
“你還沒回答我。”祁不砚放下手,指尖也沾到丁點幹血。
昨日,老嬤嬤是想給賀歲安處理傷口,但客棧哪裡還有傷藥,又聽她說沒事,便擱置了下來。
賀歲安努力回想,腦海還是空空如也:“我全不記得了。”
祁不砚:“真可惜。”
她不解:“嗯?”
“要是能找到砸你的那個人就好了,我會把他的頭都砸爛。”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腰間銀飾,像是在講述一件平常事:“以前有人用石子砸我養的蠱蟲,我用石子把他的頭給砸了。”
賀歲安眼睫輕顫,一聲不吭。
慢慢地,她又反應過來祁不砚話中隱藏的意思,很是驚喜:“你答應讓我以後跟著你了?”
祁不砚讓賀歲安把腦袋湊過來。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麼,遲疑著,還是乖乖湊腦袋過去給他。
一隻蜘蛛從祁不砚護腕爬出來,眼看著就要爬上她的額頭,賀歲安猛地彈起來,推開祁不砚,一臉抗拒,就差奪門而逃了。
祁不砚卻輕笑起來:“你怕什麼?你剛才不是說想跟著我,難道連我養的蠱也接受不了?”
賀歲安硬著頭皮站在離他還有幾步之遠的地方。
他也不動,在原地坐著。
少年雙手搭在桌面,指節有一下沒一下敲著,臉上的笑意不減,玉面柔和,靜靜地望她。
僵持良久,賀歲安小步挪回去,一點點靠近祁不砚。
還記得他之前說過想得到就必須得付出,她以為這是要跟著他的代價。跟埋葬老嬤嬤時,被他的黑蛇咬一口一樣,會疼,但不會死。
祁不砚手一動,蜘蛛迅速爬上賀歲安的臉,她心髒劇烈跳動。
蜘蛛開始咬她。
不止一口,連續幾口。
賀歲安嚇得閉眼,胡亂往身邊抓,無意抓住了祁不砚的手。
祁不砚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紫蜘蛛啃食賀歲安額間傷口邊緣的爛肉,也沒怎麼在乎她此刻是否拉住他的手:“你想在臉上留疤?”
少女想掙扎的動作頓住。
不是單純地讓蠱咬她?
他低頭看向她拉住他的手,感覺新奇地勾了下她尾指:“如果不想,那就讓它把那些死肉都吃了,我倒是不在意我養的蠱長得醜。”
“一切隨你。”
養人與養蠱到底有何不同呢。
突然間,他想試試。
話音剛落,賀歲安掀開眼皮,看到的正好是祁不砚的側顏,見他在端詳她的手指。少年的手修長寬大,跟她的大小、長度有所不同。
她的思緒都被臉上的紫蜘蛛佔據去了:“這蜘蛛能治傷?”
祁不砚“嗯”了聲。
太神奇了。賀歲安在心中驚嘆,但恐懼蟲蛇的習慣還是改不了,蜘蛛每動一下,她會不由自主顫動,又不閉眼了,垂眸看地面。
原因是閉眼後的五感更放大,賀歲安恍惚還能聽到蜘蛛在吃死肉的聲音,雞皮疙瘩掉一地。
還不如睜著眼,分散注意力。
她眼神漫無目的隨處飄。
目之所及是少年垂在地板上的衣擺,顏色鮮豔,刺繡覆蓋到的地方頗多,圖案遠看似自然而成的美畫,近看卻像奇怪文字雜亂組成。
片刻不到,蜘蛛吃飽了掉頭爬離賀歲安的傷口。
祁不砚伸手過去,蜘蛛八條細細的腿掃過她臉頰,他五指並攏拿蜘蛛下來:“可以了。”
賀歲安額頭的傷本來還時不時發疼的,當下似乎好了不少。
“謝謝。”
她餘光瞥見祁不砚領口皮膚有圖案浮現,像蝴蝶翅膀,顏色由深變淺。賀歲安不禁納悶,脫口而出:“你脖子下面那是什麼?”
紫蜘蛛飽腹後在祁不砚掌心蜷縮起來睡覺,他拎起包袱:“你是說我身上的蝴蝶圖案?”
一眨眼,蝴蝶圖案又不見了。
賀歲安睜大雙眼。
“忘告訴你,我來自苗疆的一個寨子,身體跟旁人有些不同,皮膚偶爾會出現特有的蝴蝶圖案,以前我殺人感到興奮時就會出現。”
第5章
苗疆。
賀歲安聽著莫名熟悉,然後回味少年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怔住:“那現在為什麼會出現。”
客棧沒有關門,朔風順著賀歲安衣領滲入,冷得人直打顫。
同時,她腳底也竄起寒意。
祁不砚豈能聽不出賀歲安的言下之意,她這是怕他對她起了殺心,因將要殺人而有情緒波動,所以皮膚才浮現栩栩如生的蝴蝶圖案。
苗疆天水寨的人皆會如此,但是每人的情緒波動原因各異。
譬如,祁不砚曾見過要成婚的新郎當天蝴蝶滿身,就連臉也浮現了一隻漂亮的蝴蝶圖案,久久不散,在牽住新娘的手後,顏色更豔。
也在同一天,他看見那位新郎的蝴蝶圖案由瑰麗的顏色變成枯敗的灰暗色,新郎被新娘殺了。
據說,女子並不愛新郎。
在新婚之夜,下的手。
女子用匕首捅了新郎十幾刀,鮮血飛濺,在某瞬染紅蝴蝶圖案,蝴蝶似活了片刻便失色了。
天水寨的人生前遇到能令自己有情緒波動的事會浮現燦爛的蝴蝶圖案,死後的屍體也會,但顏色卻不再燦豔,變得灰敗、暗淡。
猶如褪色的畫卷。
那些蝴蝶圖案還是會永遠留存在屍身表面,直到腐化成泥。
天水寨的人信奉人死後會化蝶。
緣由於此。
祁不砚隻試過身體小部分地方浮現蝴蝶圖案,一般在他殺人後,當時見那位新郎臉上也浮現蝴蝶圖案,還覺得十分奇怪。
除此之外,並無太多感覺。
反而認為天水寨的人死後現出的灰暗蝴蝶圖案很美。
因此,在新郎家人友人為他的死傷心落淚、要殺了那一名外來女子時,立於一旁的祁不砚隻是欣賞新郎死後露出來的蝴蝶圖案。
沒理會他們口中的愛恨情仇,也無法感同身受。
“那現在為什麼會出現。”
賀歲安見祁不砚沒回答自己,又小聲問了一遍。
祁不砚腦海裡的關於枯敗的那幅蝴蝶圖案的記憶揮散,他抬步往外走,漠不關心道:“應該是昨天出現的,今天才消去。”
昨天他在客棧殺過馬賊。
原來如此,賀歲安心想這蝴蝶圖案消得真慢,要一夜才能慢慢消去,若是浮現的蝴蝶圖案更多更深,那豈不是要一天一夜才能消去?
她也拎起自己輕飄飄的包袱走出客棧:“你等等我。”
祁不砚速度依舊。
不知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四下無人,風聲似鬼哭狼嚎,賀歲安一著急,上手拉住了他的衣擺:“你不要扔下我。”
祁不砚放慢步伐,任由賀歲安虛虛地捏著他的衣袍,就像他任由讓他的蠱爬到他身上一樣。
“我自是不會扔下你的。”
他說。
少年嗓音隨風入耳。
“我養過的蠱,至死也隻能是我的蠱,不得再認其他煉蠱人為主,你是我第一個養的人,亦是如此,和我的蠱並無不同。”
“還有——”
祁不砚看著她笑:“我們那裡的人是容不得背叛的。”
賀歲安抬起眼,磕磕絆絆:“我、我不會的。”
*
出到衛城長街,賀歲安看見了幾個衛城百姓。這些人正在掰幹樹皮或刨雪吃,有小孩實屬是吃不下,在那放聲大哭,被父親罵。
婦人抱著哭泣的孩子,面無表情地啃樹皮,自言自語道:“朝廷是不是不管我們衛城了。”
胡人攻破衛城時間也不短了,朝廷卻遲遲沒派人過來。
當今聖上所在的皇城對衛城來說是遙不可及,可晉城是絕不會到現在也沒收到半點風聲。
破敗房屋前,大伙沉默不語。
他們仰頭望天。
餓到極致,也不是沒冒過找死去守城將士的屍體來吃的念頭,奇怪的是那些將士的屍首在冰冷的寒日裡不到半月便腐爛得不成樣子。
大概讀過幾年書、對朝廷之事略知一二的青年忽出聲。
“你們不覺得蔣將軍戰敗一事有蹊蹺嗎,那日蔣將軍分明擊退了胡人,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