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更恨。
雷咒被轟然蕩平,宋闕凝神掐訣,數道白光再現。
而在虛空之中,秦樓聽見心魔的低語。
“我霍家怎麼就生了你這個孽子!你、你不如自刎於此……真是氣煞我也!這讓我們今後如何見人!”
這是他被關進地牢時見到的爹爹。
“倘若那天不是下令將你放逐,如果你能早些償命贖罪——”
這是給他送來劇毒糕點的妹妹。
“你永遠贏不了我。你看,如今你死了,我卻活得好好的,還能取走這塊絕世無雙的骨頭。霍訣啊霍訣,你這一輩子,當真像個笑話。”
這是站在霍訣屍體前的宋闕。
白光化作道道利刃,一並向他席卷而來,秦樓忍下渾身劇痛,長劍起勢,擊碎浮光萬千。
一道聲音在耳邊不斷低語:“打不過的。”
“你這輩子都贏不了他,何苦這般折磨自己?想想世人負你叛你,這人間有何值得留念?不妨永生永世留在此地,給自己編織一場美妙的幻境。”
心魔說:“留在這裡,所有人都會愛你敬你,你的不甘不幸都能得到補償——想想出去以後,你手無證據,又是霍訣轉生,有誰會信你?”
秦樓執劍上前,冷然應它:“閉嘴。”
“前世受了那麼多苦,如今還要自欺欺人?”
心裡的聲音非男非女,似男似女,如同溝壑中的死水,渾濁且不清晰:“秦止和江逢月同你毫不親近,忘了當年他們降妖伏魔,將你丟在宗門裡麼?他們心懷正道,更甚於愛你,你身為霍訣轉世,怎麼可能被他們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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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年的身形,有了一剎遲疑。
“對對對!你是不是想開了?”
心魔笑聲更大:“你還想嘗試一遍眾叛親離的滋味嗎?這一回,他們說不定會親手殺了你。為何執意要出去?若想見到秦蘿,在幻境中做出一個替身又有何難?”
一道法訣重重刺穿左臂,秦樓握緊手中長劍,竭力深深吸氣。
然後在識海之中,將那團膨脹的黑氣狠狠踢飛。
秦樓不是沒有過猶豫。
時至今日,他仍說不清自己與秦止江逢月究竟是什麼關系,更沒有十足把握,對他們抱有信心。
他會害怕被背叛,害怕被拋棄,可是……
他也記得在燈火通明的祭臺上,當一盞盞明燈為她亮起,女孩虔誠地雙手合十,悄悄祈求那個從不存在的神明,將所有運氣一並送給自己的哥哥。
秦蘿說,他們是一家人。
家人願意給予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哪怕隻有這一次,他也應當相信他們。
秦樓想……試著去相信一回。
少年手中的劍氣本是陰戾駭人,倏忽一滯,不知怎地,竟凝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勢。
多年之後,一個名為秦止的劍修將橫空出世,並以此勢橫斷山頭,一躍成為當世第一劍修。
在向秦樓傳授劍術一事上,他從來毫無保留。
連綿劍光起,兩股截然不同的劍法渾然融合。
剎那間殺氣大作,極戾極兇,亦極清極絕。
整場心魔,都是宋闕的局。
之所以將秦樓引來此地,便是為讓其永生永世沉溺於幻境,從此淪為養料,滋養邪骨。
劍氣勢不可擋,刺入白衣青年胸口的一瞬,有什麼東西轟然碎開——
以宋闕暈開的血漬為引子,時間就此暫停,萬事萬物如同遇了水的墨,於轉瞬之間模糊成一團濃霧。
一道裂痕驟然皲裂,緊隨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劍氣所過之處,幻象層層碎裂,化作蛛絲般搖搖欲墜的網。
這一次,無論身為前世的霍訣亦或今生的秦樓,他都不會再輸。
——轟!
眼前景物坍塌的瞬息,於伸手不見五指的衛州山洞之中,猝然睜開一雙琥珀色眼瞳。
而下一刻,塵封的山門被人打開,日光下瀉,映出一襲纖塵不染的雪色白衣。
秦樓知道那人是誰。
說老實話,宋闕從未想過,秦樓竟會掙脫心魔的束縛。
因而當他進入山洞,對上那雙噙了嘲諷的雙眼時,不由愕然怔住。
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幾乎快要超出他的掌控。
他早就做過功課,得知秦樓與家人關系疏遠,從小到大獨來獨往,不但很少和爹娘交流,更是拒絕了二人提供的所有護身法符,就算遇到危險,也很難被知曉。
都說前世今生有所牽系,上輩子霍訣被害得那般悽慘,再不願意親近旁人,由此一來,感應到邪骨的事情,秦樓一定不會對身邊任何人說。
這本應是最好的機會,集齊了天時地利人和,能神不知鬼不覺讓他消失。
等秦樓陷入心魔無法脫身,他的去向,就會成為修真界裡永恆的秘密。
然而事不隨人願,當宋闕參加完籌備百門大比的會議,正打算前往山洞一探情況時,忽然聽說秦止與江逢月的女兒遭了難,發來一張求救的法符。
幾乎是第一時間,他想起那個洞穴。
可秦蘿怎會出現在那種地方?她與秦樓關系平平,平日極少出現在一起,更何況以秦樓的性子,不會帶著小孩胡亂冒險。
這件事大概率是個巧合,然而他最怕的,便是剩下那極小極小的一點可能性:說不定,秦蘿當真和秦樓在一起。
到時候那對夫妻尋著法符找到洞穴,順勢將秦樓救下,那他犯下的罪行——
宋闕不敢多想。
如今唯一的辦法,是盡快前往山洞。
秦止與江逢月不知道確切路徑,隻能依靠法符的氣息搜尋定位,與他們相比,宋闕抵達目的地的速度快上許多。
沒想到第一眼,就見到了醒著的秦樓。
以及在他不遠處,同樣被藤蔓死死包裹、陷入沉睡的秦蘿。
——還能有比眼前這個更糟糕的情況嗎?
事情簡直不能更加離譜,謫仙般的男人在心裡罵了句髒話。
秦樓離開心魔,自然就能輕而易舉掙脫藤蔓。
轉眼間血色長藤化作齑粉,軟趴趴散落一地。而少年神色淡漠,並未給他太多視線,倏地伸出手去,把昏睡著的女孩抱在懷中。
第163節
宋闕沉默不語,眸光漸深。
他想盡快解決掉他們,再找個安靜偏僻的角落藏起來,不讓外人察覺分毫,然而時間緊迫,快來不及了。
——秦止和江逢月幾乎用了玩命的速度在找人,他五感超絕,已經能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踏踏腳步聲。
好在,他想好了萬全之策。
如今秦蘿在秦樓手裡,又是他倆先行進的山洞。
隻要將一切罪責推給秦樓便是,畢竟歸根結底,無論霍訣還是邪骨,都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正如他千年前問過霍訣的問題一樣,一個是轉世邪魔,一個是千百年來救人無數、被萬人敬仰的第一法修,世人會心甘情願相信誰的話,答案一目了然。
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不可能有誰心甘情願站在秦樓那一邊。
果不其然,在他思緒停下的片刻,身後傳來一道急切的女聲:“樓樓、蘿蘿!”
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乍一聽見江逢月的那聲“樓樓”,少年還是習慣性皺了皺眉。
“等等。二位莫要上前。”
宋闕正色抬手,擋住江逢月去路:“我見到他第一眼就覺得不對勁……果不其然,秦樓小道友正是千年前的霍訣轉世。”
江逢月心急如焚,根本懶得聽他廢話:“嘎?”
“秦樓的相貌身形與霍訣極為相似,我察覺不對,今日一直暗中盯著他的動作,果然在午飯後,見他帶著秦蘿小道友闖入群山裡頭,進了這個山洞。”
宋闕沉聲:“洞中邪氣肆虐,我來時秦蘿已經暈倒,被他抱在懷中。前方或許有詐,二位當心。”
江逢月:“哦。”
江逢月:“所以能不能讓一讓,我家小孩,我們自會去問他。”
早就聽說這女修我行我素,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宋闕心中冷嘖,面上仍是溫馴平和:“江道友,他是霍訣轉世——當年那個作惡無數、甚至屠殺了自己滿門的邪魔霍訣。”
“所以呢?”
江逢月表現出困惑的神色:“前世今生有什麼關系嗎?按你的道理,那些惡人投胎轉世,幹脆剛生下來便自盡算了——如果宋道友上輩子是隻母雞,今生我也要求著你下蛋嗎?”
宋闕:……?
粗鄙。
粗鄙之語!這哪是一個正道魁首應當講出來的話!
宋闕跟這女人講不通,轉而望向她身後的秦止:“據我觀察,他很可能仍然存有霍訣的記憶。既然擁有記憶,他便和霍訣本人並無分別,試想霍訣又能做出什麼好事?他將秦蘿小道友帶來這裡,顯然另有所圖。”
霍訣轉世不是大事,若說存有當年的記憶,那便值得商榷了。
秦止將兩個孩子細細打量一番,望見二人身上一道道細碎的傷口,面色陡沉:“秦樓,解釋。”
與當年一模一樣的場景。
冷漠質問的父親,將一切來龍去脈編造得近乎完美的宋闕,以及被審問的他。
秦樓下意識垂眸,將懷裡的女孩抱得緊了一些:“……不是的。”
“我是霍訣轉世,也的確擁有他的記憶,但當年犯下殺孽的並非霍訣——他背負的所有罵名,都源自宋闕陷害。”
他說得沒什麼底氣,連自己都覺得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宋闕將霍訣的邪骨取下,藏於這個山洞之中,之所以修為精進,全靠汲取邪骨的力量。今日他將我引來這裡,是想把我作為養料,繼續供奉。”
秦樓長睫顫了顫,賭氣般加重聲音:“我也沒害她……她是我妹妹。”
“我的陷害?我何德何能,能將人逼成一代魔域之主。至於供奉邪骨,我於這千百年來行善積德救人無數,未有一人見我用過邪氣,秦樓小道友的意思,是說我成了個邪修?”
宋闕義正辭嚴,橫眉冷叱:“我來這裡的時候,秦蘿小道友就已不省人事,誰知你對她下了什麼毒手。”
他編造謊話的實力向來一流,一段話說得洋洋灑灑一氣呵成,語畢側過頭去,看向身邊的一對道侶。
誰知那兩人壓根沒看他。
秦止與自家小孩四目相對:“你所說之事,句句屬實?”
秦樓很明顯地愣了愣,連點頭都帶著微怔。
於是冰冷不帶溫度的視線,直到此刻終於盯上宋闕。
“等……等等,二位這就相信他了?”
這兩人做事簡直不經大腦,宋闕隻覺荒謬:“他僅有一面之詞,怎可就此當真!我與霍訣毫無瓜葛,怎會想去害他?這、這根本沒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