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底踩碎落葉,腳步聲越來越近。
高大的影子沉沉覆下,將她全然吞噬。
青年伸出右手,掐上少女蒼白脖頸。
接下來的畫面,不適合被小孩子看見。
身側的姑娘一把捂住秦蘿雙眼,在眼前變成一片漆黑之前,秦蘿瞥見霍嫵手中現出的小小一縷亮光。
“不然霍小姐覺得,我那天靈根是怎麼來的。”
宋闕心情很好,開口時饒有興致。秦蘿看不見他的動作神色,隻能聽見男人聲音裡的輕笑:“生來就是一個廢物,被人看輕的滋味可不好受,霍小姐。”
宋闕說得慢條斯理,少女掙扎的聲響窸窸窣窣,聽不清晰。
“好在有句話叫絕境逢生。話本子裡不都那樣寫?主人公偶然發現一處山洞,竟在其中發現了上古大能留下的秘籍——雖然我尋到的是個邪修。”
他說:“找到個天靈根的小孩,殺了他後奪走靈根,於我而言不算難事。後來想想還真要慶幸,我尋到的恰好是個邪修。”
霍嫵喉中發出破碎的氣音,竭力開口:“幽明山……也是你做的?”
宋闕很開心地笑。
這個秘密在他心裡潛藏太久,如今終於能對著他人盡情宣泄——
尤其被他掐著脖子的,是個徹徹底底置身於騙局之中的可憐蟲。
霍訣,霍嫵,乃至整個名門正派全都輸得一塌糊塗,隻有他是唯一的勝者,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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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加大手中力道:“我原本的打算,是用陣法殺死所有人,沒想到遇上個天生邪骨。你們也真是蠢,號稱什麼名門正派,實則全是一群莽夫——我隻需把邪氣渡入他體內,再拿出留影石,就能把你們耍得團團轉。”
霍嫵身為霍訣妹妹,自然知道邪骨的法則。
至悲至痛,方能塑就無上神骨。
“霍小姐不必傷心,今日你雖先走了,過不了多長時間,整個霍家都會下去陪你。”
宋闕笑道:“你想想,霍家小姐隻身前往魔域,奈何刺殺不成,反被察覺了糕點裡的劇毒。霍訣大發雷霆,先是殺了她,再一夜之間將霍家滅門……如此喪心病狂天理不容,修真界豈有不圍剿霍訣的道理?”
這便是他的全部計劃,一氣呵成,引不起絲毫懷疑。
霍嫵的失敗,為霍家的覆滅奠定了合適的理由;而一旦霍訣成為一個屠殺滿門的瘋子,定不會被修真界放過。
到那時候他趁虛而入,將霍訣打落魔淵,並派人在下方接應,就能不聲不響取走邪骨,為自己所用。
宋闕沒有再說話。
夜風穿梭林間,枝葉簌簌作響,宛如萬千鬼哭,哀哀不休。
少女的啜泣聲越來越小,越來越低,最終被吞噬在整個密林的哀嚎裡,再也聽不見聲息。
秦蘿聽得遍體生寒,腦海嗡嗡作響。
她看不見霍嫵的神色,卻能感受到哭聲裡的絕望與悲怮。
明白真相以後……那時的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良久,捂在眼前的手掌輕輕松開,當秦蘿再向前看去,已經不見了霍嫵與宋闕的身影。
那她身邊的這個,又是誰?
“我是她殘存的一縷執念,你也可以把我當作霍嫵。”
未等她開口,姑娘緩緩出聲:“當年她心有不甘,執念凝成實體,由於靈力微薄、隨時可能消散,隻能依附於霍訣的邪骨之中。”
他們擁有至親骨血,理應能夠彼此相融。
秦蘿恍然,心裡一直堵著的困惑終於啪嗒解開。
難怪方才她們置身於鬼哭林,霍嫵卻對她說“如若有意前往”。因為她同秦蘿一樣,清清楚楚明白眼前隻是幻境,算不得真。
女孩眨眨眼睛:“所以我才能收到那些信,看見隻有霍嫵才知道的事。”
霍嫵看著她,發出一聲輕笑:“不錯。”
當年發生過的一切,於她而言恍如昨日。
前往魔域的那天,爹爹對她說:“霍家已經快完了,全因霍訣那混賬!我們霍家能不能東山再起,全靠你這次去魔域了。”
娘親對她說:“還記得他在幽明山殺了多少人嗎?他早就不是你熟悉的兄長了!你現在去殺他,那是懲奸除惡,拯救天下黎民百姓。”
對啊。
就連霍嫵也對自己說:霍訣已經快瘋了,當初在地牢,他甚至想過殺她。他們的兄妹情誼早已分毫不剩,她此次前往魔域,是為了拯救無辜的萬千百姓。
也正因如此,當她聽聞宋闕親口說出的真相,心中才會生出窒息般的悔恨與痛楚。
當她毫不猶豫將哥哥舍棄的時候,他會是多麼難過。
如果當初能再相信他一些就好了。
要是她能一直陪在哥哥身邊……如今的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鬼哭林中陰風瑟瑟,霍嫵看著眼前的小姑娘,許久沒再出聲。
正因有了秦蘿,她才得以見到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可能。
霍訣已經仁至義盡,她卻不是個合格的妹妹。
“在她被宋闕掐上脖子的時候,從口袋取出了這個。”
霍嫵手中微光一現,伸向秦蘿身前:“之所以會生出執念,也與它有關——活著的時候,她用盡所有靈力將它藏匿,不被宋闕發現;死了以後,為不讓霍訣銷毀,便把它裹挾在執念裡頭,一並出現於邪骨之中。”
秦蘿低頭,不由愣住。
很難想象,霍嫵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拿出它。
她隻是個從小被寵壞的小姑娘,被宋闕告知真相,便已是萬念俱灰,緊隨其後,是一場注定逃不開的死亡。
秦蘿還記得不久前聽見的啜泣,滿含絕望與恐懼。而在那樣的絕境裡,霍嫵最先想到的,是竭力將它啟用。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因為這份證據,她的執念留存了上千年。
——那是一顆小小的留影石,表面被鮮血浸透,有淚痕淺淺暈開,散出漸變的紅。
“霍嫵靈力太弱,執念隻能藏在邪骨中,如今時過千年,終於有人能將它取走。”
少女將留影石放入她手中,遲疑一瞬:“我沒臉去見他……等你回到他身邊,勞煩代我向他道歉。”
秦蘿一本正經把它捧在手中,認真點頭:“謝謝姐姐。”
霍嫵倏地笑開,喉間卻是發澀。
多好啊。
這個孩子帶來了另一種可能,比她更勇敢,也更加純粹。
看著秦蘿的時候,她會忽然想起千年前的許多個日夜。
無論是雨夜時並肩而行的兩個小孩,亦或藍天碧海中乘船而行的少年少女,當她抬頭望向身側的霍訣,雙眼中同樣盛滿了星星一樣的、崇拜也親近的笑。
那些都是太遠太遠的記憶,幾乎沒有誰會記得,她卻悄悄放在心裡,一直一直記了千百年。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等你蘇醒,留影石自會出現在你手中。將它公之於眾,讓所有人知曉當年的真相,揭穿宋闕那偽君子的真面目。”
秦蘿抬眸,對上她微紅的眼睛。
身旁少女的身形,已在不知何時消散大半了。
“去吧。”
第162節
霍嫵說著笑笑,眸中淌過水一樣的微光:“……好好珍惜呀。你有個很好的哥哥。”
第82章 有爹爹娘親在,定能為你討回公……
另一邊, 心魔幻境。
秦樓沉默仰首,目光冷然,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細長雙眼。
這次他的身邊, 沒有了秦蘿。
而今已到幻境的最後一道關卡,正道圍攻魔域,霍訣被逼至魔淵邊際,無處可逃。
在後來的無數個日夜, 他總會夢見這日的景象。
宋闕一身白衣不染凡塵, 自人群中傲然上前,聲稱邪魔霍訣屠盡霍家滿門、罪大惡極,他與霍氏向來交好,今日便替無辜枉死的幾十口人命報仇,與之決一死戰。
而霍訣早被諸家仙法傷得渾身是血, 黑衣被猩紅浸透, 破開一道又一道猙獰的裂口。
與宋闕相比,他已用去體內大半氣力, 連站立起身都是勉強, 隻能把劍撐在地上, 用來支撐殘破的軀體。
多可笑。
一邊是白衣飄飄,公子如玉,另一邊是狼狽不堪,人盡誅之。
無論霍訣還是秦樓,一直都想不懂。
都說善惡有報, 因果輪回, 他這一生從未做過惡事,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全心全意相待之人,盡數棄他而去;竭盡全力所做之事, 反而成了他人的墊腳石,將他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反倒是宋闕作惡多端,非但沒能受到懲處,反而成了修真界人盡皆知的翩翩公子,盡享無邊贊頌,前程無量。
他想不明白,究竟為何會這樣不公平。
“霍家慘遭滅門,你可有話說?”
宋闕冷聲開口,雖是這般問詢,卻並未留給他回答的時間:“霍嫵年紀輕輕,一心為蒼生大計著想,隻身前來魔域。你身為她兄長,怎能如此狠心,將她殺害於魔域之中!”
其實無論回不回答,結局都不會發生變化。
秦樓對此心知肚明。
人們隻會相信大眾相信的,以及自己想要相信的。
他已成了個聲名狼藉的魔修,幽明山、霍嫵、霍家,樣樣都是他身上不可磨滅的罪狀,如影隨形。
就算當著整個修真界的修士自證清白,告訴他們一切皆乃琅霄君所為,對於那些人而言,也不過聽了個匪夷所思的笑話。
“莫要多說。”
身前的宋闕冷冷蹙眉,喉音清凌如雪:“我曾與你同行於幽明山中,當初未能替死去的道友們報仇,便在今日做個了斷吧!”
看看,多麼正氣凜然。
秦樓自嘴角勾起一絲嘲弄的淺笑,下一瞬,就見白光乍起,數張法符凌空而來。
宋闕身為天靈根法修,於符法一道最是擅長。
僅在須臾之間,張張法符幻化出天雷滾滾,好似巨網鋪天蓋地,向著滿身血汙的少年戾戾襲去。
秦樓握劍,起手。
屬於魔修的劍氣通體漆黑,橫絕出所向披靡的血光與劍意,一時間竟如蛟龍騰起,破開疾電重重。
這是他的最後一處心魔。
天道不存,因果盡數成了笑話,他傾盡一生去拼去搏,可到頭來,還是死在了仇人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