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訣比霍嫵大三歲,兩人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以霍家家主的性子,每逢二人生辰,理所當然會大肆慶祝。
今日是七月十三。
想來也是諷刺,霍家在城中擺酒席放煙花,人人皆是和和美美,縱享笙歌流觴;
而當年的霍訣孑然一身蜷縮在破廟一角,被漫無邊際的黑暗與疼痛吞噬,不知能不能撐過明天早上,也不知自己會在何時死去。
這本應是他的生辰之夜。
第157節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裡,要把得來的龍骨送給妹妹。她最是喜歡奇珍之物,定會開心。
破廟裡沒有燈,唯有月色透過窗戶淌進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秦樓抬眼望去,隻看到半空中的伏魔錄,不見秦蘿的影子。
“主人,你醒啦!”
伏魔錄看出他的心思,很快解釋:“你妹妹說她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了。”
“嗯。”
秦樓垂眸:“你也多休息,我不要緊。”
沒有秦蘿在的時候,廟裡顯而易見安靜許多。
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孤零零一個人,隻有伏魔錄陪在身邊。偏生他又是極為要強的性子,所有血淚全往肚子裡咽,往往獨自忍著疼痛發呆,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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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夜晚靜悄悄的,窗外響起幾聲悠長蟲鳴,緊隨其後,是一串踏踏腳步聲。
秦樓再三確認這不是幻聽,抬頭之際,望見一襲淺色的裙擺。
“哥哥!”
秦蘿咧嘴笑開,噔噔噔向他跑來,手裡似乎抱著個什麼東西,兩隻手合在一起,一直沒松開。
她騰地蹲下,杏眼裡盛滿月色,直勾勾盯著他瞧。
秦樓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朵隱隱發熱,很快聽她笑著說:“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應該有個重要的驚喜。”
少年愣住,眨眼的剎那,看見她唇角上揚,雙眼也彎成月牙般的弧度。
女孩的聲線清脆如鈴鐺,在耳邊叮咚響起,仿佛能一直滲進心口:“——鏘鏘!”
在她聲音落下之前,破敗的廟宇本是一片昏黑。
待秦蘿松開雙手,自女孩掌心而起,流淌出宛如星河的逶迤流光。
秦樓沒動也沒出聲,在貼近胸口的地方,感受到砰砰一聲沉重的心跳。
遠處的煙火喧囂熱鬧,奈何與他遙遙相隔。
他與秦蘿靠得很近,螢光自兩人之間迢迢而起,驅散沉甸甸的夜色,蕩開簌簌清波。
一隻隻螢火蟲飛旋輕舞,彌散於廟宇之中,剎那間恍如白晝。
比起遙不可及的花火,眼前燦爛盛大的光暈觸手可及,仿佛置身於星河之畔,清光浮影,如夢似幻,嫋嫋依依。
他曾送給她漫天煙火,在今夜,秦蘿贈予他滿目流螢。
像在做夢。
“哥哥,生辰快樂。”
秦蘿說:“對不起哦,我身上沒有錢,不能像哥哥那樣買很多很多煙花和禮物,隻能抓這些螢火蟲送給你。”
她說到這裡加重語氣:“不過等我們離開這裡,等你再過生日,我一定會送給你很多很多好東西!像是衣服啊法寶啊小點心啊……不對,法寶有點難,可能找不到……但我存了不少錢的!我我我可以去買!不管你想要什麼,一定能找到!”
秦樓張了張口,沒說出一句話。
“我以前聽人講過,孤零零的一隻螢火蟲會很快死掉,隻有成群結隊,才能像這樣發光。”
秦蘿咧了咧嘴:“哥哥不會是一個人的。”
這是她在笨拙抓捕螢火蟲時,練習了很久的話。
哥哥現在一定很傷心,秦蘿絞盡腦汁,也隻能想出這樣一段話來安慰他,即便打了很多次草稿,面對著他說出來,還是會覺得緊張。
“現在有我和伏伏陪在你身邊,等離開這裡,還有爹爹娘親。”
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認真:“所以不會出事的。”
流光撞開蒼黝夜色,秦樓無言看著她的眼睛,聽見女孩輕而緩的、稚嫩又青澀的聲音:“我雖然不厲害,但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保護哥哥,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心中堅不可摧的壁壘上,落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旋即一切開始土崩瓦解,帶著許多年的執拗和委屈,塌陷出一處空洞。
他早已習慣了疼痛與折辱,多年來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看著秦蘿,眼眶驀地一澀。
沉默的少年長睫輕顫,半晌微微俯身,伸出雙手。
他生得高大,抱上秦蘿後背時,卻小心翼翼低了頭,讓下巴貼住她腦袋。
秦樓聲音發啞:“……別動,就一下。”
懷裡的小不點動了動。
她說話時帶了點好奇:“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嬌?”
他下意識想要反駁,下一刻,聽見小孩嘟嘟囔囔的低語:“不過沒關系,我是你妹妹嘛。”
秦蘿說著笑笑:“一家人的話,不管想撒嬌還是抱抱,多久都沒關系的。”
她開口的間隙,一雙小短手悄悄伸出,學著少年的動作抱住身前的人,安撫似的拍了拍。
秦蘿很輕很輕地對他說:“生辰快樂,哥哥。”
這是相隔了一千多年的祝福。
在這個恍惚的剎那,時空仿佛交錯重疊,千年前惶然無措的少年感受著她的氣息,眼眶生出淺淡的緋紅。
在流瀉的螢光裡,秦樓安靜抬眸,望見小孩因抓螢火蟲而亂糟糟湿漉漉的頭發,以及窗邊明晃晃的月光。
這是他從未發現過的事情。
原來一千年前的月亮,也可以如此明朗。
與此同時,衛州群山之中。
劍氣縱橫千百裡,刺破陣陣呼嘯疾風。
長劍之上,素來和顏悅色的女修眸光稍凝,周身靈氣匯聚,現出縷縷不絕的殺意。
在秦止身側,江逢月眺望不遠處的幽深洞穴,嗓音微沉:“蘿蘿捏碎的法符……就在那裡了。”
第80章 凡是秦蘿想要的東西,他都能親手……
“所以說, ”秦蘿用手託起腮幫子,側著腦袋坐在秦樓身邊,“琅霄君其實是個邪修, 我們之前見過的奇怪陣法,是他為了犧牲幽明山上的修士,用別人的性命提升自己的修為。”
哥哥隻抱了她一會兒,等螢火蟲漸漸散去, 很快就木著一張臉松開雙手。
他當時的模樣看上去漫不經心, 秦蘿眼尖,透過昏黃月色,瞥見他耳朵尖尖上的緋紅。
也許是為了轉移話題,從而樹立身為兄長的威信,在不久之後, 秦樓向她解釋了琅霄君之所以這樣做的用意。
比如邪術禁法, 比如天生靈力全無,比如極致的痛苦方能催生邪骨、造就神物。
她聽著有些好奇:“哥哥, 邪修到底是什麼呀?”
“在修真界裡, 若想快速提升修為, 先天的天賦和後天的苦修都不可或缺。”
秦樓斟酌片刻,努力讓她能夠理解:“但天賦並非人人都有,也不是誰都可以忍受修煉的辛苦勞累。一來二去,便有人琢磨出了第三種法子,用來讓修為飛漲。”
秦蘿點點頭, 仔仔細細聽他繼續道:“說得通俗一點, 你可以這樣理解——邪修搶走了原本屬於別人的修為和氣運,用他人的魂魄助長自己的實力,為天地所不容。”
為天地所不容。
她努力思考:“那邪修能夠飛升成仙嗎?”
“不能。所以宋闕過了千百年, 還是沒法晉升渡劫。”
秦樓搖頭:“邪修害人無數,氣運、修為甚至靈根,很可能全都不是自己原有的東西。這種做法違背天道,就算到了渡劫期,也萬萬不會挺過雷劫。”
宋闕出生時資質極差,幾乎無法感知靈力,後來突然覺醒天靈根,世人隻當是塵封的根骨得以蘇醒。
畢竟諸如此類的情況在過去偶有發生,更何況宋氏家大業大,出了不少為人正直、天賦極高的修士,在大多數人看來,宋闕理所應當能夠繼承這份資質。
如今想來,他那陡然出現的天靈根,應當便是用邪法得來的。
當時宋闕才十歲……是誰把這些邪術教給了他?
“他為了增長修為,害死幽明山裡的所有人,還把過錯全都推給哥哥。”
秦蘿說到這裡有些生氣,不悅地皺起眉頭:“等哥哥的邪骨越來越強,宋闕再把它搶過來,放進山洞裡。”
她想到什麼,目光動了動,烏黑瞳仁裡多出些許擔憂的意味:“我聽伏伏說,邪骨和魂魄緊緊相連。他取了你的邪骨……是不是很疼?”
邪骨與魂魄生而為一體,即便身體死去,剝離邪骨之時,魂魄也會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是遠遠超出皮肉之苦的折磨,神魂最深處被毫不留情地撕裂,如同被不斷碾碎一般,劇痛肆無忌憚,填滿整個神識。
那是即便到了現在,每當秦樓回憶起來,仍會感到遍體生寒、忍不住戰慄的感受。
但他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早就記不清了。小孩不要擔心這種事情。”
秦蘿松了口氣:“喔。”
秦蘿眼珠一轉,很快又冒出一個新問題:“哥哥,邪骨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宋闕就這麼把它放在山洞裡,不怕被人發現嗎?”
他們兩個年紀都不大,輕輕松松著了他的道,但修真界有那麼多厲害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說不定進入洞穴以後,還真能保持清醒不暈過去。
這樣一來,邪骨豈不就露餡了?
看來他這個妹妹還不至於太笨。
秦樓默了片刻,低低應聲:“或許……他知道我會來。”
身邊的女孩瞬間挺直身子睜大眼睛,像隻保持警戒的大白兔。
他抿了抿唇,壓下嘴角的弧度:“當時宋闕特意去我們的住處拜訪,意圖已是十分古怪。我與霍訣模樣極為相似,他既然手握邪骨,應當也能察覺到我的魂魄。”
秦蘿恍然大悟:“他知道你能感應邪骨的氣息,就特地把山洞空出來,故意引你進去!”
秦樓點頭:“嗯。不過你無須擔心,這場心魔並非無法破解,我定會護你。”
為了不讓秦蘿擔心,他省略了一些話沒說。
宋闕若想殺他,大可直接在山洞裡布下殺招,而非如現在這樣,把他困於心魔幻境之中。
那個人,應當有屬於自己的計劃。
第158節
以宋闕的性子來看,這是個一心追求修為的狂徒,為不擇手段,將他人性命當作飛升的踏腳石。
而今他無論如何也到不了渡劫,心中必然焦急如焚,至於把心思打在秦樓身上……
少年眸色沉凝,不動聲色看一眼身邊的秦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