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破廟很小,許是年久失修,屋檐破開了幾個大大的口,廟門殘破不堪,牆壁也是髒兮兮的。
女孩把藥瓶小心翼翼抱好,在踏進廟裡的剎那,眼前倏然一亮。
廟裡沒什麼光線,放眼望去昏昏暗暗的。灰塵在晚霞裡飛旋起舞,神像也蒙了灰塵,投下一道沉甸甸的黝黑影子。
在不易察覺的陰影角落,少年垂頭靠坐在牆角。
她正要上前,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正是伏魔錄。
它顯然也受了重創,靈力比不得當初,這會兒似是十分氣惱,在半空彈來彈去:“主人已經這樣了,你難道還要來欺負他!虧他對你那麼好,白眼狼!”
伏魔錄說著頓住,看向她手裡的大瓶小瓶:“你……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聽見它的聲音,少年吃力抬頭,啞聲制止這一連串的咋咋呼呼:“伏魔錄。”
彈來彈去的書本瞬間安靜下來,為了保護他似的,迅速飛到少年身前。
秦蘿認出他的眼神,還是秦樓。
小孩上前幾步:“我來送藥……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手裡就有藥瓶了。”
第156節
最後這句話伏魔錄聽不懂,如同一個隻有他們兄妹兩人才知曉的暗號。
秦樓知道他們置身於心魔,秦蘿的角色正是當年的霍嫵。既然她來時便抱著藥瓶,那在當年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歷史裡,霍嫵也曾這樣做過。
秦蘿是想告訴他,霍嫵並非徹徹底底地絕情,這樣一來,屬於霍訣的執念也許能得到些許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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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樓點頭。
其實在當年,霍嫵並未踏進廟宇一步。
她雖然不忍心見到兄長落難,卻也時刻記著他的罪人身份,不敢與之有所接觸,於是趁著霍訣昏睡,將藥瓶放在了破廟門口。
他醒來望見傷藥,雖然沒見到送藥之人,但細細思忖一番,心中還是有了結論。
於是硬刀子成了軟刀子,他寧願霍嫵與他劃清界限、就此別過,也不想她特意尋來此地,卻刻意不與他相見。
……他分明不是令人惡心厭煩的瘟疫,不會傷她。
“藥——”
伏魔錄哽咽一下,當場變臉:“嗚嗚嗚我就知道你還惦記著哥哥,快看看霍訣吧他快疼死了,你看那麼多傷嗚嗚嗚!”
秦樓避開女孩的視線,止住嗓音與身體的顫抖:“不礙事。別聽它胡說。”
他話音方落,忽見身前掠過一瞬清涼的風。
秦蘿倏地蹲下來,把懷中的小瓶子一個個放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被血浸透的上衣,小扇子般的睫毛飛快顫了顫。
秦樓看見她眼眶泛起的紅,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
他知道秦蘿想做什麼,本打算下意識拒絕,撞上她目光的須臾,不知怎地大腦一空。
“哥哥,你別怕,我……我可以幫你擦藥。”
她努力不讓自己掉眼淚,癟了癟嘴:“對不起,我之前什麼都不知道……那些人全是壞蛋。”
果然是小孩,就算氣急,也隻會說出一句“壞蛋”。
秦樓有些想笑,不知不覺地,腦海裡緊緊繃著的弦慢慢松懈下來。
與他滿身的血氣不同,秦蘿身上帶了股淡淡的香,當女孩抬頭向他靠近,引來清清爽爽的風。
先是喂給他幾粒圓圓的丹藥,至於藥膏,應該要塗抹在傷口上。
第一處擦藥的地方,是少年人精致的面頰。
修士們進行圍剿的時候,可不會關心有沒有劃傷對手的臉。
這具身體生有一副好相貌,此時面上糊了血漬,有幾條傷痕橫亙側臉,再加上隨處可見的淤青與紅腫,已經很難看出看出曾經風流雋秀的模樣。
秦蘿心中難受,朝著傷口輕輕吹了吹風。
她以神識入體,好在還剩下點兒零星的靈力,當即念出一個除塵訣,雖然無法清除所有血汙,但總算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狼狽。
女孩的指尖柔軟細嫩,小心拂過他額頭,順勢往下來到鼻梁,不痛,有點隱隱約約的痒。
秦樓一動不動,安靜等待她的動作。
真奇怪,這座破廟留給他的,唯有無比恥辱與痛苦的記憶,而今與秦蘿一起待在這裡,秦樓卻莫名生出了久違的安心。
當年的霍家家主致力於振興家族,而其中最為重要的棋子,便是自己那個天賦異稟的兒子。
霍訣兒時多在家中修煉,長大後實力漸顯,就被爹爹送去參加各種秘境、輾轉九州降妖伏魔,如此一來,自然沒有足夠親近的好友。
因而當霍家將他棄之如敝履,霍訣身邊便一個人也不剩下。
那時他沒有修為,渾身上下全是重傷,隻能蜷縮在這處無人問津的破廟,用霍嫵送來的藥膏咬牙活下去。
晴天倒也還好,奈何夏日多發陰雨,破廟裡浸了水汽,四處都是湿漉漉,他的傷口亦是生生作痛,仿佛連骨頭都在一點點爛掉。
他心有不甘,被家人的背叛敲了重重一記猛錘,又因宋闕的計謀羞惱不堪,日日夜夜承受噬心刺骨之痛,連活下來也成了一種折磨。
而他之所以咬牙活下來,是為有朝一日揭穿宋闕的惡行。
他曾以為自己能贏。
眉心被輕輕吹了口氣,秦樓回過神來,撞上秦蘿圓潤的眼睛。
“我不是很會擦藥。”
她眨眨眼:“有沒有弄疼你?”
“沒有。”
秦樓一頓,傳音入密:“你跟著我進了山洞。”
斬釘截鐵的肯定句,不容置疑。
秦蘿被當場抓包戳穿,如臨大敵般挺直身子。她實在不擅長撒謊隱瞞,還沒開口,耳朵就泛起濃鬱的紅潮。
“對,對不起。”
小孩做賊心虛,不敢與他對視:“我看你御劍飛了出去,就想著跟去看看。”
秦樓挑眉,嗓音沉沉:“你修為不夠,不可能躲開我的神識。”
跟前的小鹌鹑身子矮了一截,因為太過心虛,臉頰變成粉紅色。
秦蘿嘀嘀咕咕:“是……是伏伏。”
既然哥哥就是伏伏主人的轉世,那同他說起真相,應該不會出岔子。
秦蘿努力組織語句,盡量讓自己的敘述簡單易懂:“我在蒼梧的藏書閣發現了它,它求我幫他找到主人。當時因為有它,你才沒發現我。”
她一邊擦藥,一邊大致講述了自己與伏魔錄的相遇、它說哥哥可能是主人轉世、以及它擔心秦樓安危,讓她偷偷跟在後面的事。
秦樓安安靜靜地聽,神色始終沒有多大變化,末了抬起視線,看了眼身旁飄來飄去的大書。
伏魔錄扇翅膀似的動了動書頁:“怎麼了主人!疼不疼熱不熱!來我給你扇扇風!”
少年無聲笑笑,眸色晦暗不明:“你執意護我,已是受了傷。莫要亂動,好生歇息吧。”
“伏伏還讓我給爹爹娘親發了信號,就是那個和他們識海相連、一捏碎就能求救的符!”
說起這個,秦蘿先是目光亮起,很快又困惑地皺皺鼻尖:“奇怪,我們在這兒這麼久……爹娘不會遇到危險了吧?”
“心魔與外界的時間不同,我們覺得過去很久,於他們而言,不過短短一瞬。”
秦樓搖頭:“你做得很好。這次是我莽撞,讓你被卷入險境,抱歉。”
小姑娘得到誇獎,鼻子都要翹起來,興致蹭蹭往上漲:“沒關系的!如果不是進入心魔,我也不會知道當年的事情。等爹爹娘親過來,我們就把宋闕做的壞事全部說出來,霍訣一定能沉、沉——”
秦樓:“沉冤昭雪。”
他話音落下,跟前的小孩便雙目晶亮地笑著點頭:“對對對!所以你不要太傷心難過,宋闕一定會得到懲罰的!”
然而她不會明白,此事說來簡單,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他們沒有證明一切的決定性證據。
他和秦蘿皆是神識入境,沒辦法用到留影石。等離開心魔幻境,空口無憑。
想來,還需要另尋他法。
秦蘿擦藥擦得很細,連耳朵後面的小傷疤也沒有放過。
這些藥膏頗為有效,不過一會兒,由傷痕帶來的灼傷刺痛便漸漸褪去,雖然仍有痛感,卻好似注入了縷縷清風。
等臉上擦完,秦樓低聲開口:“這樣便夠了。”
秦蘿抬眸看他。
面上的傷口還好,一旦褪下衣物,便是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尤其胸膛與腹部,駭人得近乎於惡心。
秦蘿還小,不該見識這麼多殘酷的景象,若是看見那些傷,定會被嚇到。
這些都是他受過的痛,就算不擦藥,也能撐過去。
“幻境不會持續太久,等這段記憶過去,傷口也就消失了。”
秦樓淡聲道:“我之前揮向宋闕的那一劍,已用去體內九成靈力。方才靜心修養便是,不用那麼麻煩。”
這樣一想,似乎的確如此。
秦蘿被這個借口輕而易舉糊弄過去,認認真真點頭:“那哥哥好好休息!你餓不餓?我可以幫你去找點吃的!”
秦樓搖頭:“休息片刻就好。”
她知道不能打擾哥哥休息,乖乖應了聲“嗯”,似是想到什麼,試探性開口:“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嗎?我之前在外面,聽別人說起過。”
少年聞言怔了怔。
前世今生,他的生辰在同一天,自從被霍家掃地出門,便再沒有過慶賀;如今身為秦樓,亦是沒有這個習慣。
秦蘿不說,他幾乎要把這一茬忘得一幹二淨。
秦樓:“……應該?我不過這個,記不太清。”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歪歪腦袋,很快露出笑臉:“那哥哥你先睡覺休息,不用擔心,我和伏伏會保護你的。”
伏魔錄做出一個挺胸叉手手的姿勢:“嗯嗯!”
他們看上去都不怎麼靠譜,秦樓卻笑了笑:“好。”
這一覺睡得很沉。
當他從噩夢裡醒來,已經到了深夜時分。
遠方的天邊傳來砰砰響聲,並不刺耳,秦樓還是習慣性睜了眼睛。
這是從霍訣起就有的習慣,他不再輕信旁人,對身邊總是存了警惕,哪怕輕輕一點響動,都能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秦樓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霍家為了彰顯排場,但凡遇上稍微重要一些日子,都會大張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