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霄君閉關百年,此次前來,是想見見當下修真界中的年輕才俊。”
江逢月道:“午食茶點都已備好,不如我們前往亭下詳談。”
雲師兄神色恍惚,仿佛受到很大的打擊,面無表情地捂著頭說自己肚肚疼,拒絕了午餐的邀約,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如此一來,今日尚未露面的隻剩下謝尋非。
“小謝呀。”
江逢月不知想起什麼,掩了唇輕輕笑:“他師傅千杯不倒,非要勸他品酒,沒成想那孩子酒量淺得厲害,沒喝兩口就犯迷糊了。”
秦蘿怎麼也沒辦法把“犯迷糊”和“謝尋非”聯系起來,聽她繼續說:“你沒看見他當時的模樣,小謝平日裡多正經一個人,醉酒之後暈乎乎的,一直念叨說自己想吃咩咩羊奶香糕。”
——他當初明明對咩咩羊奶香糕特別不屑一顧的!
秦蘿成功抓到他把柄,抿了抿薄唇,露出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謝尋非的臥房距離雲衡很近,等江逢月敲響房門,很快傳來吱呀響聲。
房門另一邊的小少年似是剛剛睡醒,雙眼滿含迷蒙的黑色。他隻匆匆整理了衣物,頭發來不及扎起,錦緞一樣傾瀉在後背與腰間,其中幾縷縮在頸窩裡頭,襯出玉似的冷白皮膚。
他沒想到房間外站著這麼多人,少有地露出怔忪之色。
“清醒一些了嗎?”
江逢月輕聲笑笑:“午食已經備好了。”
謝尋非安靜點頭,周身慵懶的睡意漸漸散去,重新覆上銳利劍氣。
下一瞬,又聽她壓低聲音繼續說:“你昨夜想吃咩咩羊奶香糕,我今早特意為你買了一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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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強撐清醒的少年陡然頓住,下意識看一眼秦蘿,脖子上湧起淺淺的紅。
“我沒有——”
他說到一半,想不出合理的解釋,隻能倉皇別開視線,加快語速:“我洗漱,馬上就來。”
於是謝尋非最終還是坐在了咩咩羊奶香糕正前面。
這頓飯聽說是衛州本地大廚所做,堪稱色香味俱全。
琅霄君是個十分傳統的修士,絕不食用五谷雜糧——秦蘿聽說,像這種地位尊貴的道君,往往隻喝瓊脂玉露、天山雪水、或是晨間露水泡的茶。
跟花仙子似的。
“我聽說當年正道圍剿霍訣,是琅霄君親手把他解決掉了!好厲害!”
江星燃是個熱血上頭的傻仔,對正邪大戰的故事頗有興趣,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當年的大名人,忍不住兩眼放光。
青年苦笑搖頭:“我與霍訣,不提也罷。他本是個天資聰穎的好苗子,隻可惜全因一念之差,不得已走上邪路……如今想來,唯有無盡唏噓。”
“不過……霍訣的屍首似乎一直沒被找到,千百年來的搜尋全都一無所獲,成了個懸而未解的謎題。”
駱明庭隨口接話:“而且百年之前,不是突然出現了一個傳言,聲稱霍訣很可能仍在人世,還在衛州現身了嗎?”
這是從未聽過的消息,秦蘿與識海裡的伏魔錄同時抬頭。
“傳言罷了。”
琅霄君笑笑:“我問過那人,他並非見到霍訣,而是感應到了與他十分相似的魔氣。霍訣生有邪骨,魔氣極濃,待他身死以後,邪骨亦會重新尋找宿主——那人所見到的,應該隻是邪骨的另一名主人。”
所以話本子裡才會說,霍訣曾經身處衛州。
伏魔錄凝神思忖,暗暗蹙緊眉頭。
旁人或許會對這個推論信以為真,它卻能將其一舉掀翻。
它身為法器,曾與主人結下血契,能夠彼此感應。現存的邪骨仍然充斥著屬於霍訣的氣息,並未再尋宿主。
也就是說,倘若秦樓真是它主人轉世……
莫非有人從霍訣體內奪得邪骨,將它帶來了衛州?
它思來想去,隻覺頭皮發麻,再看秦樓,發現對方同樣若有所思,長睫微垂,在眸中暈開一片漆黑。
他……是不是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若是霍訣沒死,怎麼可能甘於平凡、籍籍無名,所謂復生,不過是危言聳聽。”
江逢月說著偏過腦袋,看一眼謝尋非:“醉酒後常會頭疼,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我儲物袋裡備了些藥。”
謝尋非正要去夾面前的糕點,聞聲兀地一頓,收回筷子:“多謝前輩。”
“你和蘿蘿她爹真是有得一拼。”
女修發現他的小動作,笑意更深,一邊低頭打開儲物袋,一邊輕快開口:“還記得昨天晚上的事兒嗎?你們倆一杯就醉,坐在窗邊對著星星發呆,問你們做什麼,說在假裝自己也是一顆星星,之所以一動不動,是為了騙取星星的信任,從而打入它們內部。”
謝尋非沒說話,低下腦袋的同時,露出耳朵上一抹緋紅。
“謝哥哥和爹爹嗎?”
秦蘿驚嘆不已:“然後呢?”
江逢月:“還有什麼端著茶水互相敬酒啦,小謝一個人衝著點心傻笑啦——對了,他還說你走得太早,想幫你捎幾個帶回家。”
她每說一句話,秦蘿的眼睛就睜得更圓更大,直到後來變成兩個渾圓的圈圈,直勾勾望向身邊的謝尋非。
謝尋非:……
他本是低低垂著腦袋,用一隻手撐在耳邊,試圖擋住越來越兇的騰騰熱氣,感受到秦蘿視線,露出桃花眼微挑的眼尾,輕輕眨了眨。
沉默的少年沒有說話,在她開口之前揚起筷子,把一塊咩咩羊奶香糕塞進秦蘿口中。
這餐飯吃得很快,琅霄君與娘親要商議百門大比的相關事宜,一並去了大比場地。
秦蘿早早回了房間,正打算臨時抱佛腳地練習一會兒,猝不及防,忽然感到伏魔錄動了動身子。
它居於秦蘿識海之中,一舉一動都能被她察覺,小朋友好奇眨眨眼:“伏伏,怎麼啦?”
黑球球先是微怔,很快抬頭。
“秦蘿,拜託你一件事。”
它的語氣從未這般猶豫過,半晌之後終於下定決心:“我想見見你哥哥。”
這是伏魔錄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得出的決定。
自從琅霄君出現,它就一直留心觀察秦樓的反應,雖然稍縱即逝,但少年眼中的的確確生出了排斥。
再想想秦樓不願與家人親近、被不明緣由的心魔糾纏至今……倘若這一切,皆是與霍訣有關呢?
他會不會有可能,仍然記得些許當年的事情?
這是一次賭局,一旦猜錯,它便滿盤皆輸。
可伏魔錄還是想試一試。無論如何,它總不能一直待在秦蘿識海裡,當一輩子的縮頭烏龜。
“我哥哥?”
秦蘿不知道它心中的百轉千回,很快應下來:“好啊!伏伏為什麼想去見他?”
伏魔錄沉聲:“或許……我能幫他解開心魔。”
它說得模稜兩可,猶豫片刻,加重語氣:“你哥哥,或許是我主人的轉世。”
秦蘿:“欸——?”
“主人命途坎坷,執念極深,你哥哥一輩子過得順風順水,之所以生出心魔,應該源於前世的因果。”
秦蘿願意幫它,伏魔錄自然不會將她瞞在鼓裡,挑挑揀揀,將關於“霍訣”的信息抹去:“我想和他談談,說不定能解開執念,破除心魔。”
——好神奇!
秦蘿還是頭一回遇上真正的前世今生,聽罷又驚又喜,咧嘴笑開:“你主人就是我哥哥……那我們真是有緣分!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她說一不二,想著能幫到伏伏和哥哥,毫不猶豫出了房間。
沒想到還沒來到男子所在的別院,就在被陰影籠罩的後山旁,瞥見了秦樓獨自一人御劍而起的身影。
真奇怪。
第148節
他們昨天把山下的天河鎮逛了個遍,理應沒剩下什麼有趣的地方。哥哥不像是無所事事隻想闲逛的性子,可若想練劍,在後山便是。
秦蘿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忽然聽伏魔錄道:“或許同他的心魔有關……此行可能有危險,我能幫你藏匿氣息,你敢跟在他身後嗎?”
它的語氣隱有顫抖。
倘若秦樓真是霍訣轉世,定能與邪骨生出微妙的感應。
既然邪骨很可能被藏在衛州……他特意避開所有人單獨行動,也許就是為了尋找與之相關的線索。
秦樓本就習慣了獨來獨往,更何況是這種十足微妙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對家裡人說。
然而孤身涉險,一旦遇上藏匿邪骨的幕後黑手,那便是九死一生。
秦蘿聽出它話裡的嚴肅之意,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很快點頭。
一個靠得住的小孩。
伏魔錄在心中長出一口氣,飛快現出真身。
長劍御空而行,女孩則乘著厚厚一本大書緊隨其後。
秦蘿被風吹得眯起雙眼,用手掌擋住陽光:“伏伏,我要不要發傳訊符給爹娘?”
霍訣轉世不是什麼好身份,秦樓隻身前往,應當也是出於這個顧慮。
往另一個方向去想,萬一他隻是闲著無聊到處逛,而秦蘿一本正經發出傳訊符,難免會生出大烏龍,破壞兄妹兩人的關系。
伏魔錄細細思索片刻,發覺秦樓警惕轉頭,迅速掐了個隱身法訣。
“這樣。你爹娘不是給了你防身符咒嗎?隻要遇到外力襲擊,亦或自行將它捏碎,都能被你爹娘感應到——你先不要聲張,把符咒握在手心裡,到時候一發現不對,就立馬催動它。”
身邊的白雲一團接著一團過,當秦蘿找到符咒時,已經從城鎮到了群山之中。
而在巍巍山巒間,少年的身形倏然改變軌跡,急急下行。
秦樓動作很快,好在伏魔錄反應靈敏,飛速跟上他的速度。
秦蘿垂眼往下望,看見劍氣徘徊須臾,最終入了其中一個山洞裡頭。
……果然更近了。
伏魔錄按耐住心口巨響,感受著識海中邪骨的氣息越來越濃、愈來愈烈,忍不住渾身戰慄。
秦樓究竟是不是霍訣轉世,已經不需要苦苦追尋答案了。
困擾它許久的問題不攻自破,時隔千年百年,邪骨、主人與它,終於再度匯集於同一片天地之中。
可……邪骨既然是被人為藏匿,那人怎會不設絲毫防備,任由外人靠近?山洞之中,等待他們的會是何物?
秦蘿深吸一口氣,把符咒緊緊握在手中,輕輕邁步。
秦樓沒有點燈,她也就不敢亮出火光。四周盡是昏昏沉沉的黑,她動作極輕極緩,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尚未走出幾步,驀地聽見前方傳來一聲悶響。
……是哥哥所在的方向!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嗡地一響,女孩下意識出聲:“哥哥!”
山洞裡一片漆黑,無人應答,隱隱約約地,竟傳來一道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