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秦樓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小不點晃了晃腦袋。
第144節
秦蘿雙眼呆呆,白玉般的圓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立刻染上酡紅,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仰頭抬眼的時候,恍惚著打了個嗝。
秦蘿皺皺眉頭,徒勞張牙舞爪晃手手,露出有些驚恐的神色:“哥哥……你怎麼長了三隻眼睛四個鼻子?”
秦樓:……
好,這是喝醉了。
從來沒喝醉過的江逢月:“蘿蘿——!還認得娘親嗎蘿蘿?記得自己是誰嗎?還會講話嗎?”
曾喝米酒醉倒過的秦止:“醉了她是,不是失憶。”
秦蘿整個人暈暈乎乎,肚皮也是脹鼓鼓,顯然不適合繼續留在這間廂房。
秦止對品酒興趣不大,醉酒後還會被江逢月記錄下暈暈乎乎的模樣,本打算送她回房,猝不及防聽秦樓開口:“我帶她回去吧。”
劍聖把即將出口的話狠狠咽回去。
秦樓與家裡人一向不怎麼親近,會主動說出這句話,全然在夫妻兩人的意料之外。
江逢月很是高興,連連點頭:“那就交給你了,照顧好妹妹。”
少年無言,半晌應了聲“嗯”。
——其實他並非是想關心秦蘿,隻不過與廂房裡熱熱鬧鬧闔家歡樂的場面格格不入,借了這個理由趕緊離開。
修士們所住的客房位於山中,距離小鎮尚有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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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樓御劍而起,念及此刻的秦蘿神志不清,猶豫片刻,將她背在身後。
這個動作,夢裡的霍訣曾經做過無數次,於他而言卻是今生頭一遭。
女孩臉上生了嬰兒肥,身上沒有太多的肉,他輕輕松松一抬,便將秦蘿固定在脊背上。長劍乘風而起,身後的小孩被吹得一個激靈,下意識抱緊他脖頸。
她沒完全睡著,隻是意識不太清醒,這會兒被風一吹,迷迷糊糊睜了睜眼睛,側臉往他身上輕輕一蹭。
秦樓覺得有些痒,像背著一隻不安分的貓,尤其她嘴裡還在嘟嘟囔囔,聽不清在自言自語什麼事情。
他隻是闲得無聊罷了,並非想要關心她。
少年輕輕嘆出一口氣:“怎麼了?難受?”
埋在他後頸裡的小腦袋擺了擺:“不難受。”
秦蘿頓了頓,努力捋清混亂的思緒:“可是……哥哥不高興。”
秦樓一訕:“我哪有不高興?”
身後的聲音停了好一會兒,四周濃雲翻滾,隻能聽見嗚嗚風聲。
“就是……就是不高興。”
她的聲音又低又軟,帶了點微醺的茫然,仿佛隨時能融化在呼嘯而至的風裡:“我知道的。”
秦蘿頓了頓,像是對他說,又像在喃喃自語,鼓了鼓腮幫:“我想讓他高興一點,可他能送給我煙花,我……我什麼也做不好。”
……不是的。
這一切並非是她的錯,全因他囿於過往的記憶,無法掙脫。
秦樓無聲啟唇,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應當如何回應。
他看遍了霍訣的一生,霍家那場毫不猶豫的背叛猶在鑽心刺骨。
付出的真心從不會得到回報,修真界中,古往今來皆是利字當頭。
既然世人之間的情愫皆是如此淡薄,那他寧可從未得到,將自己與旁人生生隔出不可逾越的鴻溝,也不願再體驗一番被舍棄的滋味。
他並非不願,而是不敢。
今夜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消匿無蹤,黑雲好似翻滾的棉絮,一層又一層壓在天邊。
厚重夜色裡,秦蘿忽地揚起腦袋:“好像……下雨了。”
春天的小雨淅淅瀝瀝,如同千千萬萬勾連成片的水簾,在墨色一樣的夜空中緩緩暈開,沁出涼絲絲的冷意。
秦樓並不喜歡這種陰冷潮湿的雨天,一個眨眼的功夫,莫名覺得撲面而來的雨絲少了大半。
他心有所感,抬頭之際,果然見到一雙白白淨淨的小手。
“哥哥是蘑菇,我是蘑菇上面的小傘。”
秦蘿把手合成小帳篷的模樣,高高抬起擋在他腦袋上,當真如同蘑菇頂上的菌蓋。
她說話時晃了晃小腿,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輕笑:“你別怕。有我在,不會讓哥哥淋雨的——你看,啪!傘撐開啦。”
……說得這樣開心,她自己定是被淋得湿漉漉的。
秦樓忽然想起那場似真似幻的夢,夢裡同樣是下著雨,少年與女孩一並走在街邊。
雨傘被少年握在手中,向著女孩所在的方向悄然傾斜,擋去所有哗啦啦的雨水,他自己則湿透了大半個肩膀。
他心中本是銅牆鐵壁,此刻卻悄悄化開一處柔軟的角落。
隻有這一次。
秦樓在心底對自己說,隻有這一次是例外。
夜雨仍是紛紛揚揚,近在咫尺的人倏然開口:“秦蘿。”
他冷不丁地出聲,讓本就不太清醒的小孩微微愣住,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兀地屏住呼吸——
她被秦樓背在身後,忽有一道柔和的劍氣從四面八方而來,將秦蘿的身體牢牢託住。
旋即手臂被輕輕一拉,整個身子瞬間打了個旋兒,再回過神來,已經被抱在了少年身前。
他動作笨拙,以脊背擋下斜斜而來的驟雨,雙手則護住她的後背與腦袋,手掌修長有力,牢牢下罩。
秦蘿的醉意稍稍消退一些,雙手環住秦樓後頸,茫然吸氣的時候,嗅見雨水冰涼的氣息,以及將她整個身體全然包裹的清冽皂香。
“不用傘。”
秦樓聲音很輕,聽不出話裡的情緒,尾音沉沉,彌散在春夜的雨霧裡:“蘑菇已經足夠替你擋雨了。”
第74章 咩咩滾滾……全是雲衡師兄?……
所幸今夜的雨不大, 加之秦樓身懷劍氣,驅散了絕大部分淅淅瀝瀝的雨簾。當二人御劍來到山中別院時,雖然或多或少沾了水汽, 但都沒有變成狼狽的落湯雞。
秦樓身後的衣衫湿漉漉搭在脊背上,在春夜裡生出淺淺的寒涼。少年對此並未多加在意,安靜護在秦蘿身側,將女孩送入客房之中。
因為有哥哥擋雨, 她隻湿了點兒頭發, 幾縷發絲蒙了水霧,軟綿綿伏在耳邊和側臉,兀地抬頭與他對視,連睫毛也是水盈盈的。
“謝謝哥哥。”
秦蘿的酒意散了不少,似是覺得十足開心, 眼睛清清亮亮, 淌出令人安心的笑:“哥哥趕緊回房洗澡換身衣服吧!要是著涼就不好了——對了!我房間裡有一把傘,我去給你拿來!”
她話音方落, 屋子裡便響起噔噔噔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 就有一把雪白潑墨的小傘被遞到秦樓面前。
作為一個小孩,秦蘿似乎遺傳了江逢月的性子,實在有些太多話了。
其實修士身強體壯,莫說淋雨,哪怕落入水中整個湿透, 也很難患上風寒。秦樓從小到大沉心修煉, 更是從來懶得打傘,大不了用法訣烘幹衣物,或是換上一身新的衣裝。
身形颀長的少年劍修默然片刻, 任由燈火將自己的影子不斷拉長,末了微微頷首,從秦蘿手中接過雨傘:“多謝。”
“不用謝!”
小孩歡歡喜喜地笑起來:“謝謝哥哥送我回來!哥哥早點休息,晚安!”
雨傘被撐開的瞬間,擊散一片繁花般盛放的雨簾。
拱形的弧度支撐起一個牢固屏障,把雨水盡數阻隔在外,秦樓莫名想起御劍飛行的時候,搭在自己腦袋上的那雙手。
他沒說話,邁開轉身離去的第一步。
如今的很多東西,似乎與千百年前不大相同了。
當年的霍訣為人撐了十幾年的傘,夾了十幾年的菜……時至今日,在秦蘿伸出雙手的那一瞬間,身為秦樓的他,頭一回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傘。
哗啦啦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暈開一朵朵蕩漾的水花。四周寂靜陰沉,他走著走著,忽然察覺出有些不大對勁。
這會兒夜色已深,四面八方少有亮色,他身旁卻始終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光,照亮前行的小道。
沉沉暗夜裡,執傘的少年長睫輕動,下意識回頭。
這附近安安靜靜的,唯有秦蘿所在的房間大大敞開,燈火昏黃,彌散在朦朧的雨霧裡。
然後像是一根長長的線,亦或一片暈染的水墨,徑直來到他身邊。
雨下得很斜,秦蘿站在門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可避免地沾了雨絲。
她卻對此毫不在意,見秦樓回頭,咧嘴踮起腳尖,很高興似的朝他揮了揮右手。
春夜幽寂,暮靄沉沉,她立於明晃晃的光亮之中,仿佛帶著一股毛絨絨的暖意,啪地一下,徑直闖入少年眼中。
連秦樓本人都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唇角揚起了不可遏止的弧度。
秦蘿送走哥哥,立馬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淋雨後泡上一個熱水澡,實乃人間幸事之一。
暖洋洋熱烘烘的溫度將整個身子全然包裹,一下子就能驅散滲進骨子裡的涼氣,尤其還能一動不動靠在浴桶上,像隻得道升仙的鹹魚。
“對了伏伏!”
她沒忘記幫伏魔錄尋找主人的事,用手拍了拍蕩來蕩去的水花:“我們已經到了衛州,應該怎樣才能找到你主人呢?”
識海裡的小球默了默。
對於主人的去向,伏魔錄亦是困惑。
之前在博雅閣裡,有人曾斬釘截鐵說過,霍訣遭到正道圍剿,被琅霄君宋闕打落魔淵。
這也是它親眼所見之事。
魔淵乃是萬丈深淵,當時主人身受重傷,一旦墜入其中,定是十死無生。而它之所以還留存著一絲希望,覺得主人可能並未死去,全因感應到了邪骨的力量。
邪骨與魂魄相連,是他體內不可分割的部分,既然邪骨仍存,主人怎麼可能出事。
然而隨著時間一步步推移,尤其見到秦樓之後,它逐漸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邪骨雖與魂魄連通,卻並不等同於魂魄,倘若……有人在他墜入魔淵之後,生生取其邪骨、碾碎魂魄,將二者徹底分離了呢?
可……那人目的何在?於正道修士而言,邪骨百害而無一利,唯有邪修對它趨之若鹜。
第145節
然而那次圍剿沒放出一點風聲,唯有正道宗族知曉具體計劃,怎會有邪修恰好出現在魔域,還準確無誤找到萬丈深淵之下的霍訣?
還有衛州。
他們在金凌城遇上畫中仙時,話本子裡的“霍訣”為何會說,他曾經待在衛州?
“我——”
伏魔錄有些遲疑:“關於主人的去向,我如今亦是所知甚少,不過不急,我們可以慢慢來。”
“也是哦。”
秦蘿點頭:“畢竟已經過去一千年了。一千年,好久好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