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是覺得有趣,說完後笑意更深,自顧自樂起來。謝尋非微微蹙了眉,生硬別開視線,耳朵臊得有些發熱。
這種師生朋友之間溫柔的親近,對於他們來說已是習以為常。自幼孤身一人的少年卻始終覺得別扭,不知應當如何回應,就連接收了一份簡簡單單的善意,都會感到茫然無措。
“好了好了,人齊就該上菜啦。”
江逢月拍拍手,碾碎手中握著的傳訊符,門外很快傳來一道清脆鈴音。
坐在秦蘿左邊的楚明箏低聲解釋:“傳訊符與門外的風鈴相通,隻要符咒被撕碎,風鈴便會順勢響起,意為‘客齊上菜’。”
秦蘿:“哇哦——!”
不愧是修真界,連上菜都這麼神奇!
這家酒樓名為[博雅閣],聽說最是擅長衛州當地的特色菜。
第143節
秦蘿好奇心強,認認真真看著一盤盤大魚大肉被端上桌,聽圓桌對面的斷天子笑道:“天河鎮有兩大特色,一是煙火,二來便是美酒佳釀,聽說醇而不烈,實乃一絕。”
他這話自然是在對江逢月和秦止說,江逢月是個愛玩的性子,凡事總要嘗上一嘗,聞言眸色微亮:“不錯。博雅閣中的‘雅’,便是特指閣中自釀的美酒。如今正值春日,聽說酒中會摻雜天河鎮獨有的花香,別有一番風味。”
她說罷倏地垂了眼,看向不遠處的秦蘿,語氣加重:“喝酒是大人才能做的事,小孩子不可以碰哦。”
小朋友因為“花香”而布靈布靈開始發光的圓眼睛,在這句話之後暗了下去。
“不過秦蘿小道友若是想喝,倒也未嘗不可。”
斷天子斜斜靠在椅背上,對她輕聲笑笑笑:“天河鎮有一小釀,名為[百花清],雖有些許酒氣的甘甜,但大體而言如同米酒,更像是一種甜水。”
若論自在瀟灑,江逢月已是蒼梧仙宗裡的佼佼者,這位長輩卻顯得比她更加吊兒郎當。修煉功法沒聽他講過,論及吃吃喝喝,斷天子定是百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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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蘿聽著點點頭,在心中小聲驚嘆:“伏伏,謝哥哥的老師真好!”
伏魔錄默了一瞬。
斷天子資歷深遠,早在當初正邪大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嶄露頭角。
……總而言之,秦蘿應該慶幸,遇見的是千百年以後的他。
當初九州動蕩,這位祖宗生於魔域長於魔域,卻自視甚高,覺得魔域之中分裂割據的各方領袖皆是廢物,生生憑借一己之力在三界之內橫行霸道,無人敢惹。
伏魔錄見過一次他出手時的模樣,真真正正的肆意妄為,魔氣橫絕整座城池,千千百百的邪魔哀嚎聲裡,這人一襲紅衣翻飛,嘴角懶洋洋掛著笑。
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斷天子的修為隻多不少,哪怕它聚精會神用盡全力去看,也瞧不出此人真正的修為。
“聽說這次百門大比,將由琅霄君親自主持。”
江逢月道:“他始終無法突破化神大關,距離渡劫隻差一步之遙,聽說閉關百餘年,也不知結果如何。”
這是從未聽過的名字,秦蘿順口接話:“琅霄君?”
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的秦樓似乎動作一頓。
“是一位老前輩,當年在正邪大戰裡,立下了赫赫戰功。”
楚明箏道:“琅霄君修習道法,是當今聞名天下的法修第一人,隻不過一直以來徘徊於化神巔峰,不得渡劫。”
駱明庭一個恍神:“我知道我知道!當初把霍訣擊落魔淵的就是他吧?”
他說著轉過頭來,看向幾個不明所以的小孩:“你們聽說過霍訣嗎?”
秦蘿搖搖腦袋:“我隻聽過這個名字。”
“霍訣呢,是當年楚州霍家的二兒子——楚州在南方的海邊,你們應當沒去過,那地方船港林立,繁盛至極,至於霍家,是楚州排得上名號的大戶。”
駱明庭稍稍壓低聲音:“然而在一夜之間,被霍訣滅了滿門。”
秦樓眸色愈深,握在筷子上的右手骨節分明,隱隱現出幾根青筋。
識海裡的伏魔錄亦是一言不發。
“停停停!你這說得沒頭沒尾,誰能聽明白。我來我來。”
雲衡睨他一眼,迅速接過話茬:“那霍訣天生邪骨,性情比常人暴戾許多,甚至時常受邪骨所控,大開殺戒——在他少年時期,曾同不少修士一並前去剿殺邪龍。為爭搶龍丹龍骨,霍訣設計將所有人引入了埋伏之中,導致死傷無數。”
秦蘿聞言睜圓雙眼,聽他繼續說:“當初琅霄君也在場,將一切用留影石原原本本記錄了下來。自此陰謀敗露,霍訣為正道所棄,自甘墮落進入魔淵。”
江星燃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後續:“那他又是為何滅了霍家滿門呢?”
“自從琅霄君現出留影石,霍家便與霍訣斷了關系。”
雲衡道:“後來正邪大戰,霍訣已然是魔域的一方統領。霍家為將他除去,心生一計。”
秦樓默然不語。
“聽說霍訣與妹妹關系極好,那姑娘自告奮勇,以探望兄長為理由,隻身一人前往魔域——”
說到這裡,雲衡輕輕搖頭:“她手中的糕點摻了毒藥,卻被霍訣察覺出貓膩。當夜霍家小姐慘死魔域,霍家亦是遭了殃。”
江逢月點頭:“以霍家滅門為契機,各大宗門世家皆欲除去霍訣。他縱使天生英才,又如何比得過正道修士的重重圍攻。”
感受到身側凝滯的氣息,秦蘿悄悄偏過腦袋。
哥哥的表情……好像很難過。
“霍家也是有意思,不敢堂堂正正對決,反而要一個小姑娘深入魔域。”
斷天子嘿然一笑,晃了晃手裡的酒杯:“霍訣寵他妹妹,當年可謂人盡皆知。讓她親手送上那份點心,可不是往霍訣心口上捅刀子麼——那顆屠龍後的留影石亦是如此,其實記錄得模模糊糊,我反正看不出什麼決定性的證據。霍家倒好,為保全名聲,直接把親兒子丟進了大牢,封印識海、打碎骨頭,慘哦。”
伏魔錄沉默半晌,低低“哼”了一聲。
“這都是多年以前的舊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如先解決眼下的飯菜。”
這是個有些沉重的話題,江逢月輕笑著帶過:“今日的衛州特色,可不像御龍城裡那般全是烤蟲子炸蟲子炒蟲子了。”
秦蘿又不動聲色看一看哥哥,伸出筷子夾起跟前的翡翠玉帶,小心翼翼放進他碗中。
小朋友停頓一剎,很快又夾起另一塊,遞給同樣坐在身邊的小師姐。
楚明箏見她模樣認真,忍不住噗嗤笑笑,傳音入密:“我自己來便是。你和哥哥相處時間不多,多同他說說話。”
……嗚哇。
秦蘿吸了吸氣,仰頭飛快看她。
小師姐,超善解人意超溫柔!
因為碗裡突然多出來的食物,秦樓一時半會兒有點懵,不過片刻,又見秦蘿夾來一份蓮子鴛鴦蔬。
“哥哥哥哥,多吃青菜對身體好。”
小孩眼中是溫和的關切,帶了點狗狗一樣乖順又滿含期待的笑:“你喜歡吃青菜嗎?”
面對妹妹遞來的食物,秦樓下意識覺得抵觸。
可秦蘿畢竟不是當年的霍家小姐,他對此心知肚明。面對心懷期待的小孩,倘若無情拒絕,定會讓她傷心。
他不該遷怒於秦蘿。
少年沉默一會兒,輕輕點頭。
於是那雙謹慎小心的眼睛瞬間亮起星星一樣的光,秦蘿差點如兔子那般蹦起來,歡歡喜喜打量一圈圓桌,又遞來一塊水煮魔獸肉。
秦樓:……
秦樓:“多謝。”
秦蘿咧開嘴笑,露出白亮亮的小虎牙:“不用謝!哥哥你多吃一點!”
她已經有七歲,到了上小學的年紀,能夠分辨出周圍人們的好意與惡意。
哥哥雖然避開過她的觸碰,但他和爹爹娘親也同樣不怎麼親近。那場煙花來得轟轟烈烈,如果哥哥討厭她,一定不會如此煞費苦心。
媽媽曾經說過,如果有人對自己好,那就要加倍地回報。
她如今沒有太多的錢,買不了貴重的禮物,至少應該在哥哥傷心難過的時候,努力讓他高興一些。
但是……哥哥為什麼會覺得不開心呢?是因為聽到了霍訣的事情嗎?可他們之間分明沒有任何關系呀。
秦蘿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困惑很快被丟在腦後。隨著圓桌上的空間一點點被盤子填滿,秦樓碗裡的高度,也隨之越來越驚人。
當他整整吃下五碗飯、無數稀奇古怪的肉塊與無數不知道名字的糕點後,就連前來上菜的侍女與他對視,眼神中都是帶了滿滿的驚恐。
秦樓:……
他真的很無辜,全怪他身邊那個手舞足蹈的小混蛋。
若是以往,江逢月也會偶爾為他夾菜,秦樓與家人不親,頂多禮貌性說句“謝謝”。
但秦蘿不同。
她之前吃得太多,肚子裝不下多少東西,因此得到了充分的空闲時間。
小孩伸出的每一筷都經過了精挑細選,無比神聖地來到他碗中,搭配秦蘿緊張又期待、直勾勾盯著他瞧的小眼神——
他自認情感淡漠,對此卻是無可奈何,隻能點頭回應她:“好吃。”
很快,肚皮圓圓鼓鼓的小球身邊,出現了另一個同樣圓圓鼓鼓的大球。
江逢月看他滿臉欲言又止,始終隻能默默接受的可憐模樣,止不住地掩嘴輕笑。
“乖徒弟多吃一些。”
斷天子笑眯眯,往謝尋非碗裡夾菜:“你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隻有長高長結實,將來才能討心儀的姑娘喜歡。”
謝尋非從小到大沒想過什麼“心儀的姑娘”,聞言猛地一咳,一口飯嗆在喉嚨裡,耳根通紅。
雲衡不甘示弱,給沉默不語的白也遞去一塊點心:“你不是喜歡吃甜食嗎?給。”
秦止動作飛快,夾起一塊熱氣騰騰的肉片:“吃烤肉陸望。”
烤肉陸望……突然有種恐怖駭人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江逢月默默瞧他一眼,又聽斷天子道:“來來來,還有這個!剁椒魚,哇,紅辣椒的味道全部滲進魚肉裡頭,咬下去還有鮮美的湯汁,又香又嫩。”
雲衡咬牙:“這個,也甜!”
秦止:“來吃,陸望。”
三個男人莫名其妙開始了異常幼稚也異常令人困惑的競爭,伸筷子時速度驚人,甚至生出了一道道殘影,恰值此刻,忽然聽得江逢月一聲疾呼:“停停停,酒來了!”
筷子的殘影這才停下,一道道目光看向門前呆愣著的小侍女。
大人們的酒釀聞起來怪怪的,雖然香,但也有種說不上來的刺鼻。
江逢月與斷天子品罷連連稱道,兩個師兄卻被嗆得咳了幾聲。
謝尋非與白也被各自塞了一杯,兩個小少年平日裡冷冷淡淡,一副不好招惹生人勿近的模樣,喝下酒釀的第一口,同時臉色通紅地咳了出來。
真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酒,為什麼大家的反應會相差這麼大呢?
秦蘿想不懂,也沒有機會弄明白。
他們幾個小孩不能碰酒,面前隻有斷天子提過的百花清。
秦蘿端起玉杯,聞見一股清新幹冽的花香。
她說不上來那究竟是什麼花的味道,隻覺得甜香濃鬱、沁人心脾,比曾經喝過的所有飲料奶茶都更加清爽,一絲絲一縷縷,仿佛能融化在骨頭之中。
她沒做多想,一飲而盡。
那邊的斷天子還在悠哉悠哉:“百花清適宜孩子品嘗,但切記小口慢酌,莫要一口吞下,否則酒氣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