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則是跟爹爹差不多,還有臉上似曾相識的輪廓、時時刻刻微笑上揚的嘴唇。
身為兄長,倘若讓一個七歲小女孩來主動打招呼,似乎有些過於混球。
抱劍的少年對上她的目光,眼中雖然沒生出多麼明顯的笑意,嘴角卻是一勾:“你好,我是秦樓。”
他嗓音淡淡,聽不出波瀾,倒是另一邊的女孩驀地站直身子,如同立定。
如果這這這就是秦樓哥哥,那他豈不是知道了自己逃課離開學宮、被長老像小雞崽一樣提起來……還還還還有被同學們以為死掉後變成鬼魂燒紙錢的事情!
秦蘿耳朵騰地通紅,在識海裡戳一戳伏魔錄:“怎麼辦啊伏伏!”
出乎意料地,若是以往,伏魔錄定會嘰嘰喳喳為她支招,今天卻像神遊已久、持續不在狀態,被她突然一碰才回過神來,茫然問了句:“怎麼了?”
盟友沒了。
於是灰頭土臉的小朋友表情更加絕望。
冷靜,這種時候一定要冷靜。
秦蘿努力板住臉,整理一番被晃亂的頭發,雙手筆直貼在兩側,脊背立得像根鐵杆杆:“你好!我是秦蘿!”
……也有點像鐵憨憨。
駱明庭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們倆還沒認識嗎?”
玄亭略略一愣,神識輕飄飄掠過秦樓。
他身為蒼梧長老,識海深不可測,要想探查一個年輕弟子的修為,可謂輕而易舉。
Advertisement
秦樓囿於金丹,遲遲不得精進,閉關是為突破瓶頸,可惜結果似乎不盡如人意——這孩子的靈氣滿滿當當溢了出來,然而始終沒入元嬰。
按理來說,早在八年以前,他就應當是個元嬰修士。
第115節
玄亭道人沒提這一茬,沉吟出聲:“今晨才現了祥瑞,你為何出關如此之快?看如今這陣仗,你爹娘應當不知情吧?”
玄亭曾是秦樓在學宮裡的師長,面對恩師,少年溫馴頷首:“正是。”
他說著一停,嘴角的笑裡多出幾分諷刺:“二位皆是大忙人,指不定如今在什麼地方,還是不勞煩他們,我自行解決便是。”
得,他還是從前那個德行,沒有一絲絲改變。
對於這一家三口的關系,玄亭有所耳聞,正打算轉移話題,耳邊忽地傳來一聲清脆童音:“爹爹娘親就在蒼梧哦!為了慶祝哥哥出關,他們還準備了好多好多禮物!”
而且娘親還親手做了一頓大餐。
這是個不能透露的驚喜,秦蘿把它乖乖咽回了喉嚨裡。
她不清楚秦樓的心思,也沒聽出哥哥那番話裡的言外之意。
作為自小生活在關懷疼愛裡的小孩,秦蘿一心覺得家人之間就應該和和美美、彼此掛念,這會兒見到哥哥,兩隻眼睛像星星一樣布靈布靈閃。
“我的蛋糕還沒有做好,其實它長得不奇怪,做完以後很漂亮也很好吃的!”
秦蘿看一眼廚房裡的滿地狼籍,耳根上紅暈未散,抿著唇摸了摸耳朵:“哥哥提前回來,去見一見爹爹和娘親吧?這幾天他們一直對我說你以前的事情,一定很想你。”
想他。
這兩個字讓他覺得莫名好笑,自心底發出一聲輕嗤,明面上沒有掃小姑娘的興致,懶懶道了聲“嗯”。
“那我先行去看看他們。”
秦樓面色不改:“你若要繼續留在此地,我們不便多做叨擾,先行告別,如何?”
哥哥比想象中溫柔好多好多!
秦蘿嗯嗯點頭,興高採烈向他揮一揮手,被身邊的玄亭道人敲了一記爆慄。
秦樓聲稱要去見秦止江逢月,駱明庭與雲衡自是跟在他身邊,玄亭還有一大堆學宮裡的事務要忙,也很快道了別。
等身邊的客人逐一離開,廚房中恢復了最初的寂靜。
“我還以為哥哥會很嚴肅,沒想到這麼好說話。”
秦蘿得了意料之外的驚喜,心中愉悅的情緒噼裡啪啦往外冒,迫不及待想和伏魔錄分享快樂:“你覺得他會不會喜歡奶油蛋糕?我要做甜一點還是淡一點?”
她說著說著總覺得不對勁,嗓音漸漸沉靜下來,碰了碰識海裡的小黑團:“伏伏,你怎麼了?”
“嗯?我?我沒怎麼啊!挺好的!”
伏魔錄如夢初醒,勉強笑笑:“蛋糕嗎?做甜一點吧,他看起來像是愛吃甜的。”
秦蘿年紀小,在情緒的感知上卻是極為細心,雖然聽見了它的幾聲大笑,但還是擔心地皺起眉頭:“伏伏,你是不是不開心?出什麼事情了嗎?”
“能有什麼事,我不是一直在你識海好端端待著嗎?”
伏魔錄道:“我隻是在回憶和主人有關的線索,想快些找到他,偶爾走了神,抱歉。”
原來是這樣。
秦蘿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不過伏伏,你還能從一個人的長相,看出他喜不喜歡吃甜的嗎?”
識海裡的聲音嘚瑟一哼:“那當然。我的直覺,從來沒錯過。”
小女孩被它叉手手的模樣逗樂,發出鈴鐺一樣悅耳的輕笑,伏魔錄靜靜看著她攪拌奶油,沒再說話。
為什麼會覺得……秦樓一定會喜歡甜食呢。
無影無形的激流於心頭暗湧,它閉上眼,回憶方才見到秦樓那一刻的感受。
烏發鳳眸,瞳仁好似琥珀,手中懶洋洋抱著把劍,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脊背挺拔如長刀。
在它記憶深處,也曾有個這樣的人。
二者的五官輪廓截然不同,看見秦樓的瞬息,伏魔錄卻出現了剎那的錯覺,仿佛那個人終於回到它身邊。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單純的相似、奪舍亦或轉生?可是……
主人怎麼會死?它分明還能感應得到,屬於他的邪骨仍在繼續燃燒。
曾經相依為命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都無比清晰,直至今日它依舊記得,當年執劍的少年鳳眼含笑,身後堆滿了邪魔橫七豎八的屍首,以及一聲又一聲悽厲慘痛的哀嚎。
而他在屍山血海之中悠悠踏過,悠然自得仰起頭,手裡丟出的甜糖劃開一道凌空弧度,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口中。
無人知曉也無人關心,被正道厭棄的邪魔霍訣,口袋裡總會揣著一顆甜糖。
另一邊,庭院外。
秦樓將一顆石子彈飛到半空,落地之前又順勢接下。
這是個百無聊賴的小動作,一旁的駱明庭打破沉默:“你真要去見兩位前輩?”
少年咧嘴笑笑,露出一顆尖利虎牙。
“去見爹娘”自然是胡謅出來的幌子,用來離開那間廚房,以及那個看上去不大聰明、格外黏人的妹妹。他與秦止的關系冷如冰封,即便見面,也隻會徒增尷尬。
雲衡瞥他:“你覺得秦蘿如何?”
“是挺好。”
石子被碾作齑粉,秦樓語氣如常:“爹娘應該很中意她。”
他不是刻薄的性子,即便生不出好感,也絕不會詆毀一個七歲的女孩。
若是秦蘿,一定能討得江逢月歡心,秦止亦不會刻意為難,標準的一家三口,幸福又和諧。
“其實兩位前輩都很不錯,隻不過要事纏身,沒辦法時常逗留蒼梧。”
駱明庭聽出他話裡的自嘲,默默嘆一口氣:“雖然不明白你與他們為何生出那麼大的間隙,但……既然是爹娘,總歸不會虧待家裡的小孩。”
“他們?”
秦樓輕笑:“你當真相信,他們會特意為我接風洗塵,還準備所謂的禮物?”
幾個時辰之後。
秦樓面無表情坐在餐桌前,面無表情看著桌上死魚的大眼睛。
就很離譜。
他居然當真收到了接風洗塵的禮物。
雖說他與父母的關系並不親近,但作為長子,還是應當禮貌性地告知一聲自己出關的消息。
秦樓發出傳訊符時沒抱期待,沒想到不過一會兒,立馬就收到了江逢月的回復。
接著便被叫到這裡來了。
此地是他八年前居住的小院,灰塵被清理得一幹二淨,院子裡的花草居然生機盎然,如同被修剪過一般蔥茏有致,不至於生得凌亂不堪。
院子中央擺了張木質圓桌,桌上大大咧咧陳列著不少菜餚,上下左右各一把椅子,被端正放在木桌旁邊。
“快嘗嘗這個!這是我特意學來的糖醋蝦,你以前最愛吃蝦和螃蟹。”
江逢月給他夾了隻大蝦,和記憶裡一樣,說起話來沒完沒了:“還有這個!紅燒獅子頭,特色菜,來來來!”
秦止默默扒飯,一言不發。
娘親努力緩和氣氛,爹爹與他沉默無言,對於這樣的場景,秦樓並不陌生。
因為那個持續不斷的噩夢,他對旁人防備極強,即便面對家人,也會下意識生出恐懼與忌憚。
幼時的秦樓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懼之中,本應是與他最為親近的爹娘,卻有大半時間不見影蹤——
彼時妖魔大亂,正需要正道之人出手相助,秦止與江逢月德高望重,自是應當離開蒼梧,降妖除魔。
別的孩子哭了怕了都有人陪,唯有他在長老們的看護下一天天長大,找不到可以依傍的對象,無論遇上何種艱險,都隻能獨自一人去硬扛。
夢裡的“家人”個個唯利是圖、盡數背叛,身邊的“家人”將他置之不顧。
久而久之,這兩個字成為了笑話的代名詞,即便後來妖魔平歇,夫妻二人回到蒼梧,可那時他已經長大,早就不需要這種一無是處的情愫。
於是關系越來越淡,越來越薄。
秦樓刻意回避,覺得彼此之間的聯系可有可無;秦止一根筋,被他的態度氣到好幾次大發雷霆;隻有江逢月仍在嘗試挽救,一無所獲。
“娘親今天做的菜!好好吃!”
坐在他身邊的小女孩嗓音清脆,瞳孔澄澈清透,幾乎藏不住情緒:“是因為想給哥哥一個大驚喜嗎?”
秦樓咀嚼著嘴裡的糖醋蝦。
其實僅僅隻有能吃的水平而已。
“不錯吧?我今日可是用了十二分的精力,特別特別認真。”
江逢月像個長不大的小姑娘,迅速接下話茬:“好吃你就多吃點,來來來,再來兩隻蝦!”
“爹爹今天也吃了好多。”
秦蘿看向瘋狂扒飯的秦止,自從上了餐桌,他就一直埋頭大吃大喝,一句話沒說過。
“他——”
江逢月不便提及父子兩人的矛盾與爭吵,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他太餓了吧。”
秦蘿恍然:“一定是因為見到哥哥,開心到想吃好多好多碗飯。”
他們說得有來有往,言語之中的笑意沒停過,秦樓默默夾了口菜,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