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頷首笑笑,身側再度現出兩道人影,秦蘿一顆心沉沉落地:“爹、娘!”
“秦蘿小道友跑得太快,我們險些追不上。”
青年彎了彎眼,將白也掃視一番:“這就是你想見的人吧。”
秦蘿點頭,伏魔錄暗暗翻了個白眼。
站在門邊那人正是孤閣閣主,活了不知道多少歲的老家伙重光。
世人皆知孤閣如地獄,在絕大多數人的猜想裡,孤閣閣主定是冷戾嗜殺、煞氣滿身,殊不知人家一副謙謙君子的正經模樣,實打實人模狗樣、笑裡藏刀。
不過也正是這樣的人,一旦正面對上,解決起來最為棘手。
第103節
好在他們不必和孤閣起衝突。
秦蘿不是個沒腦子的傻瓜蛋,心知憑借自己硬闖孤閣,隻會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於是特意尋了爹爹娘親,向二人說明事情原委。
彼時秦止的反應:“什麼!金丹期心魔幻境!必須再煉個能夠瞬間傳送的法器給你!”
江逢月:“啊?孤閣殺手?那個哥哥厲害嗎?人好嗎?長得漂亮嗎?哦!小狐狸嗷嗷啊!”
……總而言之,雖然這對爹娘看上去真的很不靠譜,但沒過多久居然當真找來了孤閣閣主,三兩句話之後,就讓重光領著秦蘿來到了地牢。
據江逢月說,他們二人曾與重光有故,老一輩年輕時候的故事,伏魔錄沒興趣追究。
不過在它看來,更為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一對仙侶的身份。畢竟白也隻是無數棋子中的一顆,重光不傻,用一名死士換取蒼梧仙宗掌權者的好感,怎麼想都是件格外劃算的事。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有權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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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察長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勢,被接二連三出現的陌生人弄得發懵,沉默片刻,鬥膽開口:“閣主,這是——”
重光凝神看他一眼,眸中一如既往帶了笑,卻有沉沉威壓鋪展而開,在男人識海重重一壓。
後者心頭悚然,雖然不知那女孩究竟是何方神聖,仍是知趣閉了嘴,不敢再說一句話。
江逢月立在木欄的陰影之下,看著女兒投來的視線,朝著她淡淡一笑。
她和秦止都不是合格的父母,一年到頭常常摸不著行蹤。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蘿蘿長大了許多。
譬如打破了金丹級別的心魔幻境,又比如在今日急匆匆找到他們,拜託他們幫幫自己的朋友。
“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當時聽完秦蘿的闡述,江逢月曾這樣問她。
小小的蘿卜丁一本正經:“他保護過我和小師姐,我們是朋友。”
“可是你並不了解他。”
江逢月繼續應聲:“他來自孤閣,和你相處不過幾個月,或許你所見的隻是假象。”
秦蘿沉默好一會兒,不知想起什麼,眼眶泛起微微的紅,輕輕拉住了女人的袖口。
“不是的……我都看到了。”
那時的一切太超出常理,七歲的孩子表述不清,低著腦袋吸了吸氣:“我在那時就想去幫一幫他,可不管碰到什麼,都會很快碎開。我看見那麼多,結果什麼也做不到。”
她頓了頓,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很認真地補充:“娘親,之前一直是白也哥哥不顧危險地救我……我也想保護他一回。”
多好啊。
學會保護身邊的人,是一種象徵著漸漸長大的、十分可貴的品格。
於是江逢月對她說:“好啊,那就去吧。”
記憶一點點回籠,如今置身於地牢之中,女修瞟一眼自己身邊沉默不語的道侶。
江逢月碰一碰秦止胳膊:“怎麼啦?”
秦止:……
秦止:“之前蘿蘿是不是一直把那狐狸抱在懷裡來著?”
老古董。
江逢月決定不理他。
昏暗逼仄的小房間裡,女孩與滿身是血的少年僅有咫尺之距。重光默念法訣,禁錮靈力的鐵鏈隨之斷開,白也身形一晃,終於不必被迫保持人形,化作了小狐狸的模樣。
耳邊有腳步聲在一點點靠近,他覺得像在做夢,神識恍惚之間,感受到一股柔軟的溫度。
有人伸出雙手,熟練地將他抱在懷中,靈力漸漸匯入身體,雖然微弱,但途經一道道灼熱的傷口時,好似夏日澄淨的風。
命運沉重的枷鎖,在此刻裂開了第一道醒目的痕。
他原本隻是個那樣不起眼的小角色,傀儡一樣地長大,漫無目的地過活,與千千萬萬的蝼蟻沒有任何不同。或許連有朝一日死在別人的刀下,都不會引起哪怕一個人的懷念與側目。
……這本是他應該擁有的全部人生。
然而現如今,白也卻被溫柔抱在懷中。
“別怕,我們回家啦。”
稚嫩的童音輕飄飄拂過耳畔,很輕,像是隻對他一個人說、也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耳語。
雪白的狐狸動了動爪子,耳朵兀地一顫。
有什麼東西被小心翼翼放入口中,濃香渾然四溢,將舌尖苦澀的血與腥衝刷一空,隻留下沁人心脾的甜——
就像約定裡說好的那樣,秦蘿穿過虛與實的距離,自那場奇詭瑰麗的幻境裡出現,遞給他久違的甜糖。
在狐狸身邊,浮空的字跡緩緩散開,化作純粹的黑與白。
孤閣為他套上的鎖鏈一一褪去,跌落在地的間隙,發出沉重而清脆的哗啦響音。
咔擦。
秦蘿的腳步與枷鎖碎裂的聲音一並響起,裂痕愈來愈大,混濁不清的墨團巍巍顫動,良久,終於匯成足以被辨認的形體。
當女孩來到長廊盡頭,第一縷月光穿過孤閣大門,映亮小狐狸漆黑的瞳孔,也映出身側漸漸明晰的字跡。
[狐族,家境貧寒,幼時被生母低價賣入孤閣,訓練為死士。因屠殺邪龍赤練,識海遭受重創,傷勢未愈、心魔滋生。]
這些都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句。
秦蘿心口重重一跳,沒由來地有些心慌,目光往下,不由怔住。
蒙著純淨皎潔的月色,字跡一筆一劃在女孩眼前徐徐展開,宛如一場從天而降的恩典,將渾濁暗色衝刷殆盡,流瀉出淡淡金輝——
[隻屬於他的,亦隻被他所信仰的奇跡,降臨在他身邊。]
白也受傷很重,除了由鞭打造成的條條血痕,也有識海之中的內傷。
而今正值請神節準備期間,金凌城中匯聚有不少能人異士。江逢月請來了醫修代為治療,聽說是個遠近聞名的名醫,醫術自是不必擔心。
唉,正道魁首就是好。
伏魔錄不由想起自己和主人在魔域艱難度日的時候,那叫一個舉目無親、步履維艱,無論怎樣都尋不見人幫忙。即便到了後來打出點兒名望,身邊的氛圍同樣虎狼環伺,總歸不如名門正派這樣和諧。
不過……那話本裡的霍訣說自己曾被封印在衛州,究竟是作者的一時興起,還是當真有什麼依據?就算它對衛州起了疑心,又該如何說服秦蘿前往那裡?
以她那點修為,總不能說是一起去鏟除大魔頭霍訣吧?
它正苦著臉細細思索,忽然聽身後木門吱呀一響,年輕的醫修自房中走出,向秦蘿略一頷首:“外傷都已上好藥,識海之中還需多加調養——你在屋外等了這麼久,要不要進去看看?”
秦蘿自然點頭。
仙門大族多是受了城主邀約而來,被盡數安置在城主府的客房之中。
比起客棧,客房中的陳列擺設更為雅致講究,甫一進屋,就能嗅到濃鬱的燻香與草藥味道。白也仍是小狐狸的模樣,恹恹趴在床頭,毛茸茸的尾巴蜷在身後,如同蓬松柔軟的雪球球。
秦蘿腳步很輕,唯恐驚擾到他,沒想到剛剛走向床邊,就見小狐狸尾巴一動,朝她這邊抬起眼眸。
“白也哥哥,”她像在講悄悄話,“你感覺怎麼樣?”
伏魔錄小聲吐槽:“你要是在拿手碰他,力道輕點兒還說得過去;講話沒必要這麼小心,就算大點兒聲,莫非還能把他傷口壓破了?”
秦蘿撓撓腦袋,恍然大悟:“對哦!”
白也很快應答:“無礙。”
他自幼便是獨來獨往的性子,即便對秦蘿心存感激,也說不出多麼好聽的漂亮話,遲疑半晌,才遲遲開口:“今日你將我買下,用了多少靈石?”
床前的小女孩一愣,他繼續道:“多謝救命之恩,白也定將誓死效忠蒼梧——至於用去的靈石,我會竭力補償。”
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想出的話。
身為孤閣死士,白也最擅長的便是為了主人出生入死,而今蒼梧救了他,他理應全身心效忠。
這樣說……應該能讓秦蘿感到高興。
少年沉聲語畢,有些緊張地捏緊爪子。他心中本是做好了打算,猝不及防,卻聽秦蘿道:“沒有用掉靈石。”
白也微怔,抬起漆黑的眼瞳,聽她繼續低低出聲:“你又不是衣服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用靈石賣來賣去。”
她是真的很不明白。
白也哥哥打從一開始就不屬於孤閣,即便是他娘親,也沒有資格把他賣掉——所有人都不具備這樣的權利。
更何況,隻有貨物才會被當作商品,白也哥哥分明是隻活生生的狐狸,會難過也會笑,才不是供人買賣的東西。
“重光叔叔會把你放出來,是因為我爹娘告訴他,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秦蘿坐在他身邊,微微側過腦袋:“我也不需要你報答什麼——你之前就救過我很多次啊,我娘說了,好朋友就應該互相幫助。”
不是被販賣的工具……而是她的朋友。
這是少年未曾料及的言語,白也抿唇垂下目光,一如既往保持著不動聲色的模樣,尾巴卻是不受控制,左右搖晃一下。
他當久了被隨意處置的兵器,乍一聽見如此純粹的童言童語,竟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唯有心底貧瘠的角落裡,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情愫緩緩掙脫禁錮,一團團一簇簇彌散在胸口,溢開暖洋洋的熱度。
伏魔錄暗暗腹誹,秦蘿這小丫頭果然存了私心,重光看上去和雲衡差不多的年紀,她卻非要叫人家叔叔,擺明了就是不喜歡。
“雖然妖丹可能沒辦法復原,但是方才的醫修哥哥說了,隻要慢慢調養,就不會經常覺得疼。”
秦蘿坐在床上晃了晃小腿,黑溜溜的眼珠倏地一轉,忽然興致更濃:“對了!我爹說你天賦很高,以後可以來蒼梧拜師,長老們一定會搶著要。你想不想來?”
她說著咧了嘴,眼角彎彎,叫人莫名想起乖順可愛的狗狗。
白也偏過腦袋,仍是冷著臉的神色,輕輕點了點頭。
“好耶!”
於是小朋友更加開心,啪地一拍手,震得頭上小啾啾晃來晃去:“我我我特意總結了每個長老的修為和脾氣,給你看一看吧!”
秦蘿一邊說,一邊低下腦袋翻找儲物袋,片刻之後,露出苦惱的神色:“糟糕,好像落在我房間裡了。”
糊塗蟲。
伏魔錄無奈扶額,聽她再度開口:“這樣吧,我房間不遠,我馬上回去找找,很快就能把它帶過來。”
秦蘿怎麼也找不到筆記的蹤跡,隻得把儲物袋合上,滿臉懊惱地回房去拿。
小孩動作飛快,白也看著那道身影匆匆出門,再把房門輕輕虛掩,等秦蘿離開,屋子裡又恢復了死一樣的靜。
這是他早就習慣了的氛圍,如今卻莫名覺得太過安靜——
沒想到下一個瞬息,這份安靜就蕩然無存。
秦蘿的腳步漸漸遠去,原本空空蕩蕩的窗口外,忽然探出一個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