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迦能看出來,那小子心中動搖得厲害。
大問題。
既不能得罪蒼梧, 又要把白也順利帶回孤閣(否則她會被狠狠扣上一筆薪資), 真真叫人苦惱到頭禿。更何況……
紅衣女子冷冷垂眸,識海裡緊繃的弦倏然一動。
她把秦蘿強行拉入幻境之中,很快就會被人發現。如今幻境動蕩, 想必那隻食鐵獸已經趕到,正在試圖將幻境打破。
她倒是不怕那個金丹期的小神獸,隻不過他背後的蒼梧,是個不好招惹的大麻煩——到時候雲衡眼見幻境不開,很可能會向宗門求助。
此地不宜久留,樓迦決定趕緊開溜,否則薪資不保,自己恐怕還得賠錢。
又是一道靈力盤旋直下,啪地落在秦蘿手腕,力道不重,剛好將手掌整個拍開。樓迦默念法訣,袖口裡的捆仙繩順勢上前,把白也帶至身邊。
之前她與白也相隔一段距離,彼此之間的感應並不明顯,這會兒離得近了,不由皺起眉頭。
“……心魔?”
樓迦冷嗤:“你居然因為這種事生了心魔?”
那縷魔氣若隱若現,悄無聲息纏繞在少年心口,若非她修為高深,恐怕難以察覺貓膩。
第89節
白也咬牙,沒出聲答話。
“姐……姐姐!”
那團小小的影子用力擦著臉上的淚珠,哽咽一下,聲線裡裹了抽抽噎噎的軟音:“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帶他走?或者回去以後先讓他好好養傷,找個好大夫治治識海,他身上那麼多傷口,沒辦法再接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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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天道影響,秦蘿無法向旁人吐露分毫情報,“白也哥哥會在下次任務中死去”這件事情,隻能被她一人所知曉。
可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向必死的命運,什麼都做不到。
樓迦無言,斜睨白也一眼。
這些傷口當然會治,畢竟他們孤閣又不是沒良心的惡棍組織,隻不過嘛……給幾瓶丹藥就夠了,要是每個死士受傷都得請醫,那還不如改名叫慈善堂。
想到這裡,女子不免有些好奇。
一個是殺人不眨眼的孤閣死士,一個是嬌生慣養的仙門小孩,這兩人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也不知道究竟出於什麼原因,秦蘿要這樣護著他。
她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心裡有了疑惑,口中便順勢問出來。聽罷秦蘿一番話,樓迦低聲笑笑:“既已知道他來自孤閣,小妹妹,你不怕嗎?”
不遠處細瘦的影子動了動。
“我——”
她聽見秦蘿說:“我和他是朋友,所以不怕。”
果然是小孩,所以才會講出這樣幼稚的言論。
樓迦啞然失笑,心中暗暗思忖。
秦蘿定然對白也生出了錯誤的認知,以為他真是隻無害的狐狸,心裡甚至把他當作了朋友。
今日她即便帶著白也離開,這孩子絕對會立馬趕去孤閣,或許還會帶上她爹娘。
到那時又是一頓焦頭爛額,不如趁早把秦蘿的念想斬斷。
——她覺得白也是個無害的朋友,可倘若知道了真相呢?了解曾經的殺孽與不堪後,秦蘿會繼續這樣對他,還是厭他如垃圾,再不想踏足孤閣一步?
“朋友啊。”
白煙愈來愈濃,遮掩女人瑰麗的眉眼,樓迦揚唇笑笑:“不如……我替你朋友送上一份禮物吧。”
“……秦蘿。”
“快醒醒,秦蘿!”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徘徊不斷,秦蘿迷迷糊糊皺了皺眉,還沒等慢慢回神,就聽見一道更大的海豚音:“秦——蘿——!”
淡紫色的小團被嚇到渾身僵硬,騰地從地上跳起來,仿佛為了抖落耳朵上殘留的餘音,又像小僵屍一樣蹦了幾蹦:“伏伏嚇嚇嚇死我了!”
伏魔錄沉沉嘆了口氣。
“別慌,我的聲音隻是小問題。”
識海裡的男音說到一半,又一次長長嘆息:“你抬頭看看周圍,答應我,不要尖叫出聲。”
於是秦蘿抬頭。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那片純白的幻境裡,隻記得十分漂亮的紅裙子姐姐朝她笑了笑,再一眨眼,就什麼也記不起來。
那時天上地上全是白茫茫,這會兒卻是整個暗了下來。女孩的杏眼順勢上揚,待看清身邊景象,不由張大嘴巴。
秦蘿來修真界這麼久,大大小小的異象看過不少,如此詭譎的地方,無疑還是頭一回見到。
四面八方灰蒙蒙的,卻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天黑——
她所在的角落處處充斥著浮空的水墨,絲絲縷縷勾連牽引,描繪出連綿不絕的山巒、在空中緩緩蕩漾的河流、一片枯敗荒涼的灰黑色樹林、以及天邊厚重的雲朵。
萬事萬物全都單薄得像是紙片,如同從電視機裡來到現實的卡通動畫,放眼望去黑煙滾滾,看不見亮色。
水墨畫固然漂亮,但若是整個畫面都死氣沉沉,那麼置身於其中,就稱不上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兒了。
秦蘿:“唔——唔哇哇哇!”
唉。
伏魔錄第三次嘆氣:“這裡面有心魔的氣息,你應該被丟進那狐狸小子的心魔裡了。”
“心魔?為什麼狐狸——”
抬眼就是沉甸甸的灰,秦蘿被壓得心悸,往身後縮了縮。她話沒說完,想起從紅衣姐姐口中聽過的名字,低低改了口:“為什麼白也哥哥的心魔,會是這種樣子?”
“誰知道呢。”
伏魔錄掃一眼她腕上的手環,有些頭大:“因是心魔之中,傳訊符沒辦法使用。你要想向外界求援,隻能通過這串手環,但它又得瀕死之際才能發揮作用。”
它能怎麼辦。
難道教唆秦蘿立馬我殺我自己?
伏魔錄急得團團轉,另一邊的秦蘿顯然和它不在同一個腦回路,聞言愣了愣,板著小臉認真開口:“可是……他為什麼會有心魔?”
在天道寫出的命運裡,明明從未提過這一件事。難道是因為命運和以前有了不同,所以才會生出這個地方?
她隱約猜出了幾分原因,然而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一道怒吼。
“有動靜。不妨先去一探究竟,說不定能找到和這鬼地方相關的線索。”
伏魔錄嘖了一聲:“心魔裡果然不太平,你萬萬當心。”
秦蘿迅速點頭,朝著聲音來源看去。
樹林同樣是一片片單薄的灰色,樹木像是死去多時,隻餘下蒼黝漆黑的嶙峋枝幹,沒有半點葉子的綠意。
穿過層層水墨,赫然是團飄浮於空中的巨大影子。
那怪物通體如煙,雖然長得像人,卻生了蜘蛛一樣的八條手臂,黑發垂地、雙眼高高吊起,渾身上下溢著黑蒙蒙的氣。
有些奇怪的是,這副模樣……秦蘿似乎在不久前的畫中仙裡見過。
伏魔錄沉聲:“這是蜘蛛女,是話本裡的反角。”
它頓了頓,斟酌半晌語句:“當時心魔開啟,你和幻境外的人隻有咫尺之距,莫非……你被拉進心魔的時候,畫中仙也進來了?”
那另外幾個蒼梧仙宗的小孩,是不是也會出現在此地?
“伏伏。”
它正兀自思忖,忽然聽秦蘿悄聲開口:“你看那邊的陰影,裡面是不是有個人?”
伏魔錄心頭一跳,尋聲望去。
她所言不假,這鬼地方濃墨四溢,到處是陰森森的黑氣,隻有細細打量,才能發現樹叢中蜷縮著的小小人影。
那應該是個年紀很小的陌生男孩,說不定比秦蘿還要更年幼一些,如今正躲在角落,低頭看不清樣貌。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秦蘿一樣,擁有屬於真實世界的顏色,看上去又小又弱、骨瘦嶙峋。
電光石火之間,伏魔錄明白了他的身份。
蜘蛛女發出尖銳的嚎叫,目光掠過一片片樹叢,最終停留在男孩身上。秦蘿眉心一跳,感受到不遠處驟起的殺氣,迅速祭出問春風。
形貌怪異的邪祟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潛藏其中的鋒利獠牙,男孩向叢林深處瑟縮些許,顫抖著低下腦袋。
已經沒救了。
反正橫豎都是這樣的命運,就算死在這裡,也——
怪物的嘶吼呼嘯而來,下一瞬,卻傳來一道澄澈幹淨的琴瑟之音。
四周墨團暈開,當他詫異抬頭,在一望無際的濃鬱漆黑裡,望見縷縷繚繞的白光。
秦蘿穩住砰砰跳的心髒,專心彈奏《破陣曲》。
多虧有之前的種種歷練,就算獨自面對這種可怕的怪物,她也不會像最初那樣害怕。樂聲泠泠,撩動微風稍許,乍一聽來無甚新奇,須臾之後,道道樂音皆化為凌空刀刃,好似萬箭齊發。
《破陣曲》殺意極強,最是講求速戰速決,但見白光如雨,再看那邪祟,已然化作一灘墨汁。
秦蘿收回問春風,為了不嚇到角落裡的小孩,特意放輕腳步。
關於他的身份,她心中已經有了預感,逐漸靠近的時候,看見對方垂下腦袋,猛地一縮。
“你……你別怕。”
來到修真界以後,她往往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個,習慣了被人關照與安慰。這會兒遇上一個大概隻有五六歲的小朋友,秦蘿身為姐姐,有些別扭地開口:“已經沒事了。”
她說著一頓,撓了撓頭:“我叫秦蘿。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還有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幾乎被黑暗吞噬的男孩沒有說話。
他瘦得厲害,頭發像枯草一樣亂蓬蓬,穿著一身單薄衣物,因為低低埋著頭,看不清具體面貌。
半晌,他終於動了動幹裂的唇,與此同時微微抬頭。
“白……白也。”
“還活著嗎?白也。”
一頓刑罰結束,樓迦丟下手中長鞭,給自己施了個除塵法訣。
地牢裡滿滿全是血的味道,好在她已經習慣,慢吞吞打了個哈欠,看向跟前被鐵鏈鎖住的人。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既然誤了期限,就必定要接受懲罰,這是孤閣的規矩,惡人則是由她來當。
如今的白也幾乎成了個血人,雙目緊閉,不知還剩下多少氣。她本以為這孩子昏了過去,正欲轉身,忽然聽見沙啞的低語。
“把她……放出去。”
“同樣的五個字,你已經對我說過不知多少次了。”
樓迦笑:“放心,有蒼梧擺在那裡,我定不可能傷她——你莫非猜不出來,我是何種用意麼?”
少年身形一僵。
“畢竟要杜絕麻煩,對不對?倘若她來孤閣裡要人,大家都會很難辦。”
女人似是想起什麼,眼尾倏地一彎:“你猜,在你的心魔裡,她會看見什麼?是你殘殺無數修士,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