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心滿意足,低頭喝了口甜滋滋的水,末了戳戳小狐狸的耳朵,用傳音悄悄問他:“你聽說過這些故事嗎?”
白也生在幽州,兒時自然聽娘親講過其中幾個故事,隻是——
白狐輕輕點了點頭,卻沉默著沒有答話。
無論是娘親還是那些傳說,距離他都已經太遠太遠,幾乎沒辦法記起了。
旁桌的年輕男人搖搖頭:“說來奇怪,畫中仙來得沒頭沒腦,誰也不清楚緣由。如今隻能指望城主盡快擺平事端,否則若是在請神節出了岔子,那就——”
他說話時目光往外瞟了瞟,不知見到什麼,整個人的動作忽然停住,沒過片刻,鋪子外傳來一道驚呼:“救、救命啊!畫中仙……怎麼出來這麼多!”
秦蘿心下一動,倏地抬頭。
街道兩邊流光飛舞,端的是燈火如星、火樹銀花,雖是一派繁盛之景,長長的巷子中央,卻是暗影浮動。
一時間街頭喧囂四起,人群紛紛竄逃,在越來越嘈雜的尖叫聲裡,秦蘿終於看清畫中仙的模樣。
一道影子從小巷飄出,全身上下能清楚看出工筆描繪的痕跡,乍一看去,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水墨圖。
那是個抱著仙桃的矮小老人,表情慈眉善目,然而悠悠一轉,便有靈氣四散,掀翻一處瓜果攤。
在他身後,是潮水一樣密密麻麻、上下翻湧著的更多影子,如霧亦如畫,叫人分不清虛實。
雲衡蹙眉:“我去鎮壓動亂,你們好生留在此地。”
身旁的三個孩子亦是起身。
“……你就不用了。”
雲衡把最矮最小的蘿卜丁輕輕按下:“赤練那次的傷還沒好透,衝上去送死?乖乖留在這兒看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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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渾濁幽暗的身影多不勝數,不知究竟匯集了多少個話本裡的人鬼仙魔,憑他們定是難以制住。
眼看幾人漸行漸遠,秦蘿獨自坐在糖水鋪裡,小心翼翼掃視一番周圍景象。
鋪子裡的客人要麼倉皇逃竄,要麼出去幫忙鎮壓異變,她身邊算得上安全,可不知怎地,心髒卻突突跳了跳。
四面八方,忽然出現了一陣十分奇怪的寂靜。
……不對。
第88節
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
女孩雙臂之中,被緊緊抱住的白狐陡然睜開眼睛。
“秦蘿,”少年音和伏魔錄的驚呼同時響起,“危險,快逃!”
這句話堪堪落下,待她再一眨眼,周邊竟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番模樣——
糖水鋪子的色彩如褪色般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白。白色迅速蔓延,吞噬燈火、星空、夜色與喧鬧的人群,最終填滿整個視線。
白也的爪子用力一顫。
“本來還想把你們幾個全拉進來的,反正都不是我的對手,解決起來也輕松。”
似嬌似媚的女音噙了懶洋洋的笑,出現在她身後某處角落:“小妹妹不必慌張,這是我造出的一方幻境,待會兒事情解決,便能放你出去。”
秦蘿緊張得渾身緊繃,迅速轉身。
之前糖水鋪裡的漂亮姐姐雙目含笑,一雙鳳眼正盈盈盯著她瞧。如今的她比之前更為白皙精致,仿佛褪去了某種精心套上的偽裝,一襲紅裙輕盈似火,美則美矣,卻顯而易見地不可接近。
像一條漂亮的毒蛇,真真擔得起一聲“靡顏膩理、瑰態豔逸”。
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上下,似是覺得有趣,目光觸碰到小狐狸時,嘴角揚起意味不明的淺笑。
沒過一會兒,她繼續開口,卻不是對著秦蘿:“孤閣尋你很久了,白也。”
秦蘿的動作猛然一僵。
“孤閣……原來如此,所以我才感知不到他的妖丹。”
伏魔錄語氣微沉:“多年前就聽說孤閣閣主有溶丹的念頭,沒想到如今當真會用上——”
秦蘿一怔:“溶丹?”
“就是讓妖丹硬生生溶進骨血之中,造成的痛楚相當於骨頭在身體裡一天天融化,以後每每使用妖力,亦會生出劇痛——真是瘋子!”
它忍下更多罵罵咧咧的話,很快穩住心神:“能憑空制造幻境,修為絕對不低。這女人之前出現在糖水鋪子,連雲衡都沒發覺她不對勁,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你萬萬不要惹她生氣,一切順著對方的意思來。”
……對方的意思。
懷裡的小狐狸安安靜靜,秦蘿下意識將他抱得更緊。
她好像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狐狸哥哥總是不願提起自己的過去,以及說到回家時,小狐狸眼神中暗藏的意思。
伏伏說過,孤閣是座人間煉獄,隻有殺人不眨眼的瘋子才會住在裡頭。
而眼前的姐姐,要把他帶去那個地方。
女孩心口倏地發緊,目光定定往下,落在狐狸毛茸茸的耳朵。
他之後的命運……會是什麼?
直到現在,死死捂住的秘密終於被毫不留情一把揭開,當字跡浮現的那一瞬間,她竟然不敢低頭去看。
[狐族,家境貧寒,幼時被生母低價賣入孤閣,訓練為死士。]
秦蘿眼睫動了動,心口咚咚一跳,鼓起勇氣繼續往下。
[社交無,親朋無。因屠殺邪龍赤練,識海遭受重創,傷勢未愈、心魔滋生,於新任務身死命隕。]
然後是……[神識盡毀,死無全屍。]
秦蘿下意識感覺到眼眶騰起的熱,在最下面一行,還見到天道給出的提示。
[極度危險,切勿接觸。]
天道將他視為不可靠近的高危人物,可毛絨絨的小狐狸,分明正乖乖被她抱在懷中。
也正是此刻,白也神色不變,自她懷中縱身躍下。
這是他早就料想過的結局,如今順理成章地發生,不會叫人多麼難過。
……本應是這樣的。
可跌落地面時,他卻莫名想起那顆清甜的糖,以及秦蘿口中許許多多天馬行空的話。
因識海受創,他隻能維持在狐狸的模樣,爪子向前邁開,緊緊落在地上。
這是第一步。
然後是第二——
“不可以!”
清凌凌的嗓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秦蘿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他身前,攔住了往前的道路。
她因恐懼而顫抖不停,目光卻牢牢看著他的眼睛,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你不回去好不好?我們可以繼續待在一起……那種地方一點也不好,你根本不喜歡它,對不對?”
“小妹妹,莫要搗亂。”
紅衣女子輕笑一聲,語氣仍是溫溫和和:“你若是乖乖的,我不會找你麻煩。”
面臨浩浩蕩蕩的威壓,她看見那孩子在發抖。
然而奇怪的是,秦蘿並未把腳步移開。
倒是有情有義,有點話本裡的味道,可惜現實哪來那麼多奇跡,能讓她肆無忌憚逞英雄。
她知道這是來自蒼梧的小孩,殺是殺不得的,令其移開卻是小菜一碟。
元嬰期的靈力渾然凝聚,雖有收斂,仍於瞬間化作一道白光,向著秦蘿飛旋而去。
伏魔錄已經做好了耗盡靈力保人的準備,猝不及防,卻見跟前一道影子閃過。
靈力深入骨髓,引來悶雷一般的劇痛,白也忍下喉間鮮血,扶住女孩雙肩,筆直擋在她身前。
他身上滿是新舊傷口,已經快要支撐不住,隻能勉強用手掌按住她肩頭,垂下漆黑的眼睛。
“……我騙了你。”
白也聲音很啞:“我之所以屠殺赤練,不過接了任務。我也並非什麼大俠或散修,而是孤閣裡的死士——殺過很多人,做過很多惡。”
秦蘿感受到他掌心和尾音裡的顫抖,剛要開口,眼淚卻止不住往下落。
“我不是好人,跟孤閣裡的其他殺手沒什麼兩樣,你沒必要留我。”
少年心頭悶悶發澀,嘴角卻揚起不帶感情色彩的弧度:“……孤閣不願與蒼梧交惡,我走之後,她不會再傷你。等離開幻境,去找你師兄。”
他低低說罷,忍痛竭力吸了口氣,不敢去看秦蘿的眼睛,轉身繼續向前。
她一定很失望。
白也始終沒有忘記,當時在飛舟聽人談論孤閣,女孩眼中滿滿全是恐懼與抵觸的神色。
真是可悲,如今他也成了其中之一,滿身血汙,惹人厭惡。
他化出人型已是勉強,後來又遭了一道襲擊,此刻頭腦陣陣發痛,妖丹所在的角落同樣生生發疼。
少年邁出第一步,倏然之間,眸光怔怔一動。
不是錯覺。
有人……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才不管你到底是大俠,散修,還是從孤閣出來的殺手……你就是你啊,這些身份哪有什麼不同。”
秦蘿用力吸一口氣,止不住眼淚洶湧往下落:“我說想和你一起歷練,帶你吃好多好多糖果,去很多很多地方……那些都是真的。”
也許他從來都緘口不言、默認了許許多多與實際並不相符的言語,可無論如何,秦蘿永遠未曾對他說過假話。
那些聽起來天真幼稚的言語,全部是一個孩子最為真摯的祈望。
握在衣袖上的力道緊了緊。
萬籟俱寂裡,白也聽見女孩噙了啜泣的低語:“你和所有人都不一祥,隻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小狐狸……不要走,好不好?”
第46章 獨一無二的狐狸。
幻境裡的一縷白煙拂過眼前, 在視野中蒙上一層輕飄飄的霧。
樓迦覺得煩人,不耐煩晃了晃腦袋。
所以說,如今這樣究竟叫什麼事兒啊。
身為孤閣外督長, 職責之一便是搜尋久久未歸的死士。
白也天賦很高,在年輕一輩裡評價極佳,樓迦聽過他的名字,知道這是個老實本分、把“兵器”身份牢記於心的孩子。
像這樣的人即便逾期不歸, 也隻可能是受了重傷沒法子趕路, 不會和某些不懂事的家伙一樣,吵吵嚷嚷要什麼“自由”。
她原以為今日可以早早下工,隨便找個地方大吃一通,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半途出了岔子。
白也獨來獨往, 向來不屑與人交流, 無愧為最合格的兵器之一。當初見他化作狐狸,安安靜靜被一個女孩抱在懷中, 樓迦心中隻覺得想笑。
現在她可笑不出來了。
她知道那女孩名叫秦蘿, 是秦止與江逢月的女兒, 因此方才打出的一擊省了很大力道。
若是尋常小孩早就被嚇得哇哇大哭,秦蘿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拉住了白也衣袖,不讓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