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晨,握著笛子站在山頭發呆的時候,楚明箏有過很消極的念頭。
曾經的她自以為前途萬丈,門路多、機緣多、未來無窮無盡的希望也多,直到聽覺盡失,才真正看清許多東西。
向她示好的人們全都不見蹤影,除了師父和蘿蘿,沒有誰願意同她靠近。蒼梧之中流言四起,她雖聽不見,卻能認出其他人眼裡的怪異。
他們所欣賞的,無非是她一張優越的皮囊、稱得上不錯的修為、以及生來便有的樂修天賦。除卻這些,她還剩下什麼?
一副孤僻的性子,因為日夜修煉,笨拙得不知應當如何與人親近,不討人喜歡,也交不到太多朋友。
沒有光環以後,她隻是個寡言少語、沒有特點的小姑娘,人人笑她避她,她無法反駁,如同一攤沉默的泥。
自卑自厭的情緒日日加深,如同種子扎根於心底,逐漸生出密密匝匝的藤蔓,勒得她喘不過氣。
即便得了解藥,那份感覺仍如附骨之疽,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自己究竟是多麼不堪。
可是……
此刻房屋裡充斥的,全是她曾經不敢去奢望的話語。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聲聲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卻讓楚明箏莫名覺得眼眶發澀。
這些孩子與她相識,皆是在焰獄之變以後。
……可她哪有他們說的那麼好。
那邊的鄭鈞傲還在說:“還有還有,第二十九條——”
“老天,不是二十條嗎?”
江星燃睜大眼睛:“當初你可是嚷嚷著兩條都想不出來,結果寫了這麼多?”
“你管我!我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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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鈞傲跺腳:“我、我前二十條是戒律堂規定,後面是我自己想送給楚師姐,不行嗎!”
他說罷又吸吸呼呼一口氣,努力讓神色顯得嚴肅認真:“第二十九條。當時我被邪龍拉下去,本以為自己準會丟掉性命,沒想到楚師姐居然跳下來救了我——那時楚師姐還中著毒,對上那條金丹期的怪物必死無疑,但被心魔纏身的時候,卻還是刺破自己皮肉,讓我快逃。”
一瞬短暫的寂靜。
鄭鈞傲咬了咬牙,嗓音忽然有些啞:“我……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這件事,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楚明箏立在原地,看著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手裡捧著一個精致的小小木盒。
“以前什麼也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楚師姐陰沉又孤僻,跟所有人都合不來,是個自以為是的怪人——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
他說:“那些傳言都是假話,我——”
年紀尚小的孩子不懂得說話技巧,停頓一瞬後,隻能用最為質樸的言語告訴她:“我才是自以為是的壞蛋,師姐比許多許多人更好,最最最好,真的。”
腦袋裡嗡嗡作響,像在做夢。
楚明箏看見鄭鈞傲伸手,遞過那個木盒:“我把一切全告訴朋友們了,他們也覺得自己不好,今天不好意思來見你,想過幾天準備好道歉禮物再登門拜訪。還有這個……是我們湊錢買的上品冰晶石,對你的笛子有用。”
冰晶石生於極北之地,十分罕見。他雖然不說,但憑借小朋友們為數不多的私房錢,定是讓鄭鈞傲和每個朋友都傾家蕩產。
那盒子不重,楚明箏小心翼翼將其接下,等懵懵懂懂的意識重新聚攏,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
“可是,”少女一怔,“這不就是你們的道歉禮物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似乎想到了什麼。
“對哦。這不是道歉禮物,那是什麼呢?”
秦蘿從後面探出腦袋,雙眼彎彎地一笑:“小師姐,今天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你不會忘了吧。”
心口仿佛被慢慢裹緊,重重跳起的時候,引來胸腔裡的轟隆一顫。
楚明箏微微張了口,發不出聲音。
今天是——
二月二十,她的生辰。
“小師姐!”
秦蘿的嗓音輕快悠揚,彌散在春夜的晚風裡:“快回頭看!”
於是少女轉身,被風揚起一縷散落的黑發。
入夜的小院寂寥無聲,月光映襯著花草竹林的影子,如同一片漆黑的海,暈開點點滴滴柔軟的光。
屋外的光芒本是單薄輕柔,如紗一般無聲蕩漾,忽有三道白光倏地湧上天邊,拖著長長尾巴,於轉瞬之間砰砰爆開。
一宵春色,萬戶煙光。
無邊無際的夜幕被刺穿凌亂的裂口,絢麗煙火交織成一片璀璨星河,照亮一雙漆黑眼瞳。光華落了又升,在耳邊不間斷的轟隆聲響裡,有人走到她身側。
“外邊放煙火的是雲衡、陸望和尋非。大家都為你精心準備了禮物,明庭更是做了桌大餐,說是要慶賀壽星。”
江逢月褪去了平日裡大大咧咧的笑,雙目清明如鏡,與她一同仰頭望向天邊,唇角揚起極輕的弧度:“明箏,生辰快樂。”
女修言罷頓了頓,忽然轉頭看向她的眼睛,聲線輕緩如水:“這世上那麼多意想不到的事兒,等過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機緣,對吧?”
楚明箏喉間微澀,安靜點頭。
當初她身中焰獄之毒,沒辦法再聽見聲音,師父見她蜷縮在角落掉眼淚,上前將少女輕輕抱住時,便是說的這句話。
身後傳來噠噠腳步聲響,楚明箏尚未來得及回頭,那團小小的影子已經來到她跟前。
今日的秦蘿穿了條淺紫色襦裙,裙擺隨著小跑的動作輕輕搖擺,薄紗融在夜色裡,宛如一層又一層的水波。
當女孩抬頭,雙眼裡落入燭火的光,一閃一閃亮晶晶。
幾乎是下意識地,楚明箏順勢蹲下,摸了摸小朋友毛茸茸的腦袋,下一刻,便被一雙纖細手臂環住脖頸。
“小師姐,生日快樂。”
秦蘿抱著她,腦袋在少女耳邊蹭了蹭,嗓音裡噙著滿滿的笑,溢開清甜的香:“小師姐最好最好了,大家都很喜歡你的。”
她說著笑意加深,聲線如蜜:“把之前不開心的記憶全忘掉吧,以後一定能越來越好——你會得到好多好多人的崇拜和喜歡,想做的任何事情都能成功,就算再有人欺負你,我也會把他趕走。”
第84節
秦蘿說:“小師姐,我會一直陪著你喔。”
又是一簇煙火炸開,瑰麗的火星墜落少女眼底,將一片漆黑的深淵照出瑩瑩亮光。
在她身後是一段漫長且不堪的記憶,幾年以來的每個日夜,無一不是折磨。
而當楚明箏抬眸,盛大的煙火綻開火樹銀花,映得天邊恍如白晝,在最為深沉的夜色裡,破開最恣意的光華。
她立於光與暗的交匯之處,隻需上前一步。
對啊,等過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機緣。
她何其有幸,能遇上懷裡這份獨一無二的造化。
將她緊緊抱住的女孩動了動,稍稍後退一步,揚起圓嘟嘟的臉頰。
楚明箏看見秦蘿忽然湊得更近,揚起薄薄的、薔薇色的唇。
天邊火光絢爛,她心頭亦是綻開一束煙花,發出席卷整個識海的轟鳴。
砰砰。
軟綿綿的觸感貼上臉頰,有溫熱的香氣在她皮膚上緩緩散開,像水,也像雲。
砰砰。
秦蘿輕輕笑了笑,仍用手環著她後頸,聲音很低,仿佛在說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悄悄話:“送給你,十七歲的第一個親親。”
第43章 甜糖。
一朵杏花撲簌簌落在窗臺, 又被春風輕輕吹開。春日的清晨總是伴隨著嫋嫋薄煙,天邊雲霞盡是淺淺粉色,安謐又寂靜。
樹下的房屋裡, 幾道人影悠悠一晃。
秦蘿趴在桌前,細細端詳眼前鋪開的地圖,指著北邊一處角落:“幽——州。”
她說罷仰頭,看向端坐於身邊的娘親:“所以, 我們明天會去這個地方嗎?”
“我和你爹受了金凌城城主的邀約, 打算去看看他們十年一度的請神節。”
江逢月笑笑:“至於你想不想去瞧上一瞧,就全看自己的心思了。”
秦蘿兩眼放光,毫不猶豫點頭:“想去想去!”
方才爹爹娘親和她說起幽州,識海裡的伏伏趁機簡單科普了一下。
幽州妖魔橫行,頗有點無法無天的意思, 殺戮爭奪隨處可見, 一切全靠修為高低說話。
和其他八州一樣,幽州同樣被劃分成好幾座城池, 比如鬼修匯聚、陰氣逼人的鬼都, 以及魔氣濃鬱、被無數邪魔鬼怪割據稱王的蕪城。除此之外, 孤閣、送仙樓等等勢力也十分厲害,有的甚至能與一座城抗衡。
至於金凌,因為有個化神期的城主作為鎮城之寶,是其中最安逸也最富足的一座,沒人膽敢招惹。用伏伏的話來說, 就是“出泥巴而不染”——
唔, 後面一句話秦蘿想不起來。
“雖說比起幽州裡的其它幾處城池,金凌的確安全不少,但畢竟是妖魅橫生之地, 萬萬不可大意。”
秦蘿的答復在意料之中,江逢月摸摸女兒腦袋,沉聲繼續道:“你若是決意要去,必須隨身攜帶護身符。”
她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拿出一串晶瑩剔透的手串。手串以一種瑩白的珠子綴連而成,簡約小巧,看上去並不起眼,甚至感知不到絲毫靈力。
“這是凝聚了我和你爹靈力的法器,能為你擋下一次致命傷害,並在那一瞬間啟動傳送陣,把我們帶到你身邊。”
女修少有地斂去了笑意,輕輕握住秦蘿手腕,親自為她戴上手串:“之所以做得稀松平常,是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幽州小偷小摸和強搶民財的家伙不少,雖說法器不會被奪走,但這樣一來,總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她說罷默念法訣,為手串設下三重禁制,確保不會從秦蘿手上離開。
“不錯,出去見見世面總是好的。”
一旁的秦止終於得了機會插話:“一直在蒼梧這麼多年,很有意思的那地方你會覺得。”
秦蘿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
伏魔錄:……
救命啊,別說秦蘿那小孩兒,就秦大劍聖這倒裝,它聽了都要在腦子裡拐個彎,還能行嗎這人講話?
等等,是不是也開始倒裝了它剛剛?
怎麼還能傳染啊這玩意兒!
金凌城的請神祭典歷史已久,究其源頭,或許能追溯到數千年前。
無論最初的用意究竟是什麼,經過漫長時間的演變,請神節逐漸成為了求願祈福、萬家團聚的節日。聽說屆時城中處處燈火,男女老少都會在樹梢枝頭掛上自己的祈願,熱鬧非常。
伏魔錄在識海裡打了個哈欠。
它曾跟著主人深入鬼都、稱霸蕪城,在整個幽州,名號無人不曉。隻可惜時過境遷,如今主人不知身在何方,就連他們的故事,恐怕也被盡數遺忘了。
金凌是整個幽州最為祥和安定的城池,更何況此番秦蘿前去,身邊還跟著秦止與江逢月,理應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夫妻倆雜事繁多,與秦蘿商議好相關事宜便告別離去。小朋友也沒闲著,目送二人背影漸漸消失,噔噔噔跑到了一旁的臥房裡頭。
臥房安安靜靜,角落裡擺著個房屋形狀的小窩,一隻小白狐狸臥在中央,聞聲抬起雙眸。
“狐狸哥哥你聽見了嗎?我要去幽州啦!”
她從別人口中聽過無數次幽州,唯獨自己從沒真正看過一眼。小孩都擁有天生的好奇心,秦蘿也不例外,遇上這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想要與人分享:“幽州一定很有意思,聽說城裡全是魔和妖——”
她說著一頓,似是突然想起什麼,蹲下來與小狐狸對視:“你是妖,不會也是從幽州來的吧?”
他一直神神秘秘的,話也不多,變成狐狸的形態以後,幾乎沒怎麼出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