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頑劣不堪的性子,心知那天的的確確是自己不好,隻不過礙於臉面,一直不願親口承認。
更何況,在新月秘境結束後的這半個月裡,隨著楚明箏的見面次數一點點增多,男孩生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念頭。
他曾經人雲亦雲,聽說這是個心高氣傲、不愛搭理人的怪師姐,偶爾見到楚明箏,也打從心底裡覺得她性情陰沉,不好接近。
可是……事實好像並非是這樣。
無論說話做事,她總是溫溫柔柔的。有時遇見修為不高的師弟師妹,也不會露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反倒是其他弟子總會刻意避開她,帶著憐憫與同情的神色。
鄭鈞傲曾經對她說過那樣過分的話,楚師姐卻從未刻薄地報復他,偶爾同他講話,語氣向來很淡很輕,稱不上友好親近,但絕對不差。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性子。
倘若楚明箏真如傳言裡所說,是個孤僻傲慢的怪人,鄭鈞傲定不會覺得多麼內疚。可她越是溫和,便襯得他越發惡劣,如今每每與她相見,都別扭得說不出話。
他害怕知道,自己才是那個傷害了別人的壞蛋。
“來來來,飯菜上桌啰!”
江逢月沒有前輩的架子,不知道的人見了她,還以為是哪個平易近人的年輕師姐,這會兒端著大大小小的菜盤,所過之處生起連綿的香。
她身旁的秦止同樣雙手滿滿當當,沉了聲道:“這種粗活我做便是。”
“大家快來嘗嘗。”
江逢月把菜上齊,特意給辛辛苦苦打下手的自家道侶夾了筷熱菜:“這是我專程學來的衛州特色菜。”
江星燃對“特色菜”三個字恐懼深深,聞言一個哆嗦。好在劍聖前輩確是真愛,面不改色地將那玩意兒一口吞下。
江星燃看見他出現了極為短暫的一瞬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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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逢月滿懷期待:“怎麼樣?”
秦止:……
秦止:“絕無僅有、綿軟多汁,很絕一青菜,真誠建議諸位前來品嘗。”
他說得一氣呵成,卻不知怎地,身側江逢月的動作微微頓住。
另一邊的駱明庭小小聲:“前輩……這是雞蛋。”
江星燃:!!!
江星燃剛夾上一筷子雞蛋的右手停在半空。
離譜。
這也太離譜了!口味就罷了,怎麼連顏色都會變得如此詭異,這盤雞蛋究竟是雞阿娘和草阿爹的小孩,還是染了個青草一樣狂拽的發色啊!
而且救命救命,身為一個盡職盡責的拍馬屁機器,劍聖仿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擊,已經開始滿臉內疚地瞳孔地震了!
秦止的翻車車來得猝不及防,一桌人紛紛假裝四處看風景,心照不宣左顧右盼。
最終還是駱明庭識時務,輕咳一聲轉移話題:“蘿蘿懷裡的那隻小狐狸,傷口恢復得如何了?”
“已經度過危險期,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秦蘿立馬接話:“但是它之前受傷太嚴重,因為體質太弱,不能使用功效太強的靈藥,所以會恢復得慢一些。”
“隻可惜沒辦法查出來,究竟是何人將它虐待至此。”
雲衡趕忙為轉移話題的偉大事業添磚加瓦:“曾經的確有重傷的動物從外邊跑進蒼梧,不過……弟子為發泄心中煩悶,拿山中動物出氣的事情,也的的確確發生過。”
秦蘿聽罷皺了皺眉,把小狐狸抱得更緊。
第73節
“對了。”駱明庭抿唇笑笑,視線匆匆掠過自己多年的好友,“狐狸和你的大熊貓相比,哪個摸起來更舒服?”
雲衡目露殺氣。
駱明庭,賤人!
“唔……是不一樣的舒服。”
小朋友認真思考:“咩咩是大大的,可以把我整個抱起來,撲進它的懷裡特別暖和;小狐狸是小小的一團,用臉蹭它的尾巴,像是躺在雲裡一樣。”
江逢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大熊貓?”
“就是黑黑的眼圈,胖胖的身子,最愛縮成一個球,躺在竹林啃竹子。”
駱明庭:“秦蘿師妹很喜歡它,還取了個名叫‘咩咩’——噗。”
“哦!”
江逢月目光悠悠一轉,落在不遠處的某人身上:“咩咩啊——好可愛噗噗。”
雲衡:……
駱明庭。
賤人!!!
“對了。”
雲衡雙目含笑,看不出喜怒哀樂:“大熊貓叫咩咩,這隻小狐狸有名字嗎?”
他說著一頓,沒有給出任何思考的時間,很快接話:“狐狸叫聲不是嗷嗷嗷嗎?叫它‘嗷嗷’如何?”
嘖嘖。
駱明庭心知肚明,雲衡被取了個恥辱至極的名字,如今偏生要和狐狸槓上,讓它與自己做伴。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幾十上百歲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幼稚,也不嫌丟人。
另一邊的江星燃舉起右手:“不如叫‘來去如風霹靂閃電雪山飛狐’!這隻狐狸多帥啊,怎麼能叫嗷嗷咩咩那種名字呢!”
駱明庭沒忍住,眼看雲衡的視線逐漸犀利,噗嗤笑了一聲。
被秦蘿抱住的小狐狸安靜抬頭。
好吵。
白也一向不喜歡太過吵鬧的環境,這會兒被團團圍在正中央,渾身上下皆是不自在。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聽其中一人開口道:“是嗎?但狐狸就是嗷嗷叫啊,和食——熊貓沒太大不同。”
好家伙。
駱明庭心底嘖嘖不停,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最討厭小孩,也並不稀罕被他們喜歡,結果這人居然開始吃一隻狐狸的醋,可憐可憐。
雲衡一面說,一面冷著臉微微揚了下巴:“秦蘿師妹可曾聽過它的叫聲?”
秦蘿乖乖搖頭。
這隻小狐狸安靜得很,從沒發出過丁點兒聲音,若不是雲衡師兄方才提起,她都快忘了它也會叫。
雲衡冷聲,一派高嶺之花似的正派模樣:“不妨試著摸它後背或尾巴,掌握分寸,別太用力。”
因為小狐狸受了傷,秦蘿之前從不敢細細撫摸。如今好不容易等它們愈合不少,小姑娘靜靜低下頭去,試探性伸出右手。
白也蹙著眉想要掙脫,卻發覺無處可躲。
狐狸的白毛比熊貓更軟,細細小小的一團團一簇簇,仿佛有種奇妙的吸引力,能把掌心吸附其中,不舍得挪開。
雪白的毛茸茸之下,能隱約感受到綿軟的皮肉,薄薄一層,帶著小動物獨有的溫熱,好像稍一用力就會破掉。
女孩柔軟的指尖輕輕一勾。
戰慄從血肉蔓延到渾身經脈,惹來一波接著一波的痒,絨毛兀地豎起,小狐狸喉嚨微動,忍著沒發出聲音。
白也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用意,隻覺這種動作太過親近,叫人羞惱非常。大大的尾巴用力一晃,很快被秦蘿輕輕握住。
江星燃:“好大!一千個咩咩加起來,才能比過它的尾巴!”
臭小子,讓他明日做三倍的課業。
雲衡微笑:“江師弟有所不知,有兩個詞,分別叫華而不實和短小精悍。”
秦蘿沒說話,手指撓痒痒似的動了動。
好舒服。
叫人想要把整張臉都埋進它尾巴的那種舒服。
動物尾巴往往最是敏銳,白也更是未曾被人觸碰過那個地方。
古怪的觸感刺激著識海,上一波酥麻堪堪蕩開,秦蘿又動了一下手指頭。
他是絕對絕對不可能叫出聲音的。
曾經無數次的嚴刑拷打、殘酷訓練,白也無一不是咬緊牙關堅持下來,因此——
小狐狸雪白的大尾巴軟綿綿一晃。
小狐狸把臉埋進秦蘿手臂,似是有些害羞:“……唔嗷。”
細細軟軟的聲音。
秦蘿:“好、好可愛!”
閉嘴,不要用這種奇怪的詞語形容他。
白也咬牙,尾巴發狠似的掃了掃她側臉,奈何沒什麼力氣,成了加重版撓痒痒。
雲衡微笑:“聽見了吧?其實狐狸並不會比其它靈獸更颯,要論冷酷帥氣,還要數——”
“好可愛!”
江星燃:“帥氣在可愛面前不值一提!我好像更喜歡它了!”
雲衡:呵,男人。
課業,五倍。
這餐飯吵吵鬧鬧雞飛狗跳,等終於吃完,天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幾個大人忙著整理飯桌,秦蘿則興高採烈掏出問春風,給朋友們展示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曲子。
譬如現在,繼《兩隻老虎》、《機器貓》和《好運來》以後,小朋友開始彈起了《小星星》。
楚明箏本是在幫忙收收撿撿,望見秦蘿喜笑顏開的模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可惜她聽不見聲音,與他們之間仿佛隔著層厚厚的無形牆壁,無論如何都融入不進。
隻不過……蘿蘿能越變越好,她自是高興的。
技藝日趨精湛,身邊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多,聽說秦蘿還尋了瓴道子煉丹,等歸一蓮制成的丹丸出世,她的修為定然又能突飛猛進。
一切都很好,楚明箏隻是有些遺憾,自己不能親耳聽聽那孩子奏響的琴音。
她想得有些出神,猝不及防之際,對上一雙澄澈的杏眼。
秦蘿不知為何很是高興,興衝衝朝她咧開嘴角。
於是楚明箏也下意識笑了笑。
這會兒正在下雨,所有人之間,唯有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鄭鈞傲待不下去,想要快快離開,卻發覺忘了帶傘,隻能幹巴巴站在房檐下。
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男孩刻意板起臉,一眨眼,便有把漆黑的傘橫在跟前。
楚明箏沒說話,把傘遞給他。
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