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去試一試呢?
“我——”
她聲音很小,卻比之前的每次開口都更有力:“我或許有辦法。”
秦蘿絲毫沒有懷疑,很快露出崇拜和欣喜的神色。
傅清知被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臉紅。
面對懵懂稚嫩的孩子,她毋須戴上太過沉重的假面。在這個秘密的空間裡,許許多多壓在肩頭的重擔一點點消去,她深吸一口氣,握緊手裡的刀,一步步向前。
從很小的時候起,傅清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妖魔鬼怪大多由生靈所化,被無窮無盡的怨氣折磨,喪失理智、隻懂得肆意殺戮。
傅家追求一擊斃命,對於妖邪從不留情。這是無可厚非的決議,畢竟邪祟皆為惡,幾乎不可能被修士感化,與其同它們多費口舌浪費時間,不如盡早結束戰鬥。
若是本心為惡的邪物,她自能毫不留情一刀殺之;然而極少數時候,揮刀之際,傅清知總會生出一些奇異的感受。
譬如幼年前往一處城郊的荒園除魔,那邪祟分明渾身戾氣、作惡多年,與它四目相對的剎那,年紀尚小的女孩卻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與悲傷,如同沉沉洪水,將她衝撞得無所適從。
邪祟最終還是死於一名師兄的刀下。
臨行之前,在城郊不遠處的一位老者口中,傅清知得知了荒園往事的來龍去脈。
那園中曾住著一家大戶,平素行善積德,卻受歹人所害,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全家上下十幾口人命,於枉死後爆發出參天怨氣,數道魂魄遭到邪氣侵染,匯聚成那禍世邪祟。
他們自有不甘不願,然而長刀揮去的剎那,不但喪失了往生的可能,連向旁人傾訴血淚冤屈都做不到。
那日回程的時候,小小的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讓她無所適從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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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知沉默著抬起視線,將長刀收入鞘中,伸出空無一物的右手。
她的雙手生滿了握刀留下的繭與疤,曾經沾染過不知多少血跡,此時此刻卻被白光照亮,顯出玉一般的白。
神識緩緩凝聚,指尖觸碰到奄奄一息的黑影。
“感靈體質,不但能與邪祟靈體產生交互,還可以把澄澈的靈力渡往它們身體之中,嘗試消除邪氣,送其往生。正因如此,感靈體質也被稱作——”
伏魔錄凝神微頓,凝視著少女指尖溢出的瑩白氣息:“渡靈體質。”
說老實話,對於此情此景,它也感到十分驚異。
感靈體質極為罕見,從多年起就已銷聲匿跡。懷有這種體質的人往往多愁善感、脆弱多疑,要想運用好“渡靈”的能力,更是難上加難。
傅清知不愧是個天才。
她從小到大從未得到相關方面的指導,卻已能領悟到渡靈的手段,更為可貴的是心性堅韌、心懷悲憫,居然沒被那些濃烈的負面情緒逼瘋。
瑩潤的光澤宛如流水,自少女指尖傾瀉而下,緩緩淌入黑影之中。
秦蘿從未見過這樣神奇的景象,倏地睜圓雙眼。
光華流瀉,於黑影中無聲擴散,好似絲絲縷縷的細線勾連成片。光與影交織纏繞,彼此碰撞又散開,最終絲線迸裂,化作如霧般的輕煙,氤氲在黑暗之間,點亮一團又一團的柔光。
像水又像風。
屬於少女的澄澈靈力悠悠探入、緩緩彌散,看似溫和,卻擁有無法抵擋的力量,將黑霧似的邪氣怨氣一並吞噬,隻留下被濯洗一清的白芒。
傅清知的指尖在輕輕顫抖。
曾經執刀除魔的時候,她悄悄嘗試過這個法子。從最初的生澀到後來的逐漸熟稔,每回都像見不得人的小偷。
這並不是她頭一回在旁人眼前這樣做。
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傅清知曾當著一位師兄的面,嘗試觸碰一道即將消散的邪祟。
那時她的手法十分稚嫩,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將它慢慢安撫,隻可惜不過片刻,不遠處便又衝出數抹黑影,試圖將他們一行人置於死地。
那道邪祟在亂戰之中被一刀斬斷。
“它們皆是邪物,既已作惡多端,又有什麼相助的必要?降妖伏魔天經地義,我們不應對它們生出太多憐憫。”
師兄正色告訴她:“你想救它們,它們卻想殺你。師妹可曾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倘若有了不合適的同情,隻會將你引入死地。”
傅清知想告訴他,其實不是這樣的。
她不會對所有邪物都生出憐憫,隻是在偶爾的時候,會感受到無比沉重的痛苦與悲傷。
它們生活在日復一日的折磨中,被邪氣操控心智,迫不得已隻能進行殺戮。在它們心裡,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難過。
她能感受到,所以想要力所能及地相助。
可解釋的念頭終究還是被壓回心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那師兄說著頓了頓,長嘆一口氣:“師妹,你是傅家首屈一指的天才刀客,倘若涉足這些不切實際的邪門歪道,師父會作何感想?”
於是那天的傅清知再沒反駁。
她是父親的驕傲,是傅家嶄新且鋒利的刀。優柔寡斷、甚至對邪祟生出同情,是刀客畢生的恥辱。
回憶紛亂,一股腦充斥於識海。傅清知努力穩住心神,悄悄看上一眼秦蘿。
她年紀那樣小,對許多事情都懂得不透徹,這會兒全神貫注看著光華流淌,眼睛裡滿滿全是晶瑩剔透的亮色。
沒有欲言又止的猶豫,沒有對她濫好人行為的質疑,秦蘿覺得這幅場景漂亮又厲害,便毫不掩飾神色裡的崇拜,櫻桃色唇瓣微微張開,變成扁扁的圓。
莫名其妙地,叫人覺得無比安心且輕松。
“傅師姐……黑氣沒有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如鈴,傅清知定了定視線,抬起眼睫。
渾濁黑氣不知何時消散殆盡,如今眼前仍是一道虛無縹緲的人影,與不久前截然不同的是,人影之中暗光流淌,如雪如波。
她看見人影輕輕轉過頭,沒有言語,亦不見五官。在極致的靜謐裡,無比壓抑沉悶的苦痛感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輕盈的躍動,以及一點點欣喜,一點點感激,與一點點溫柔的暖意。
影子慢慢俯身,光華跌落在少女漆黑的眼瞳裡頭。
那是與邪氣完全不同的感受,溫和得幾乎讓她落下淚來。
邪氣散盡,徘徊於人間的亡靈自當前去往生。
秦蘿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看著那道人影盤旋在傅清知身邊,點點白芒淌動,仿佛將她擁在懷中。
即便笨拙又匆匆,可這是它唯一所能做到的致謝。
影子悄無聲息地消去了。
“它這是前去往生了嗎?”
破陣引的效果尚未消失,秦蘿仰頭環顧四周,末了定了定神:“傅師姐好厲害!”
傅清知像是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
第56節
少女聲音很低:“這沒有……沒有什麼厲害的。”
“才不是呢!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沒辦法像這樣——這是隻有傅師姐才能做到的事情。”
粉色的小蘿卜丁湊近一些,眼睛裡是快要溢出來的驚喜。秦蘿說著頓了頓,顯出些許好奇:“傅師姐,這不是壞事,為什麼你不想讓別人看見呢?”
若是往常,傅清知一定不會做出回答。
當然,也不會有誰對她說出這樣的問題。
也許是秦蘿不摻絲毫雜質的目光,也許是此時此刻覆蓋四野無窮無盡的寂靜,又或許是出於那縷影子消逝的時候,在她眼前留下的一抹餘光。
借著破陣引形成的隱秘空間,被壓在心底多年的情緒一點點顯形,傅清知握了握拳。
“我爹爹他們……不喜歡這樣。”
傾訴是一種奇妙的感受。她原以為這是難以啟齒的秘密,如今言語順著舌尖淌下來,居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輕松與寧靜。
纖細的小小少女垂下眼睛:“過分的憐憫隻會帶來落敗,對於刀客來說,這種行為很不務正業。”
秦蘿靜靜地聽。
“其實——”
她咬了咬牙,心口倏地一揪:“其實我不想像那樣打打殺殺,無論是刀客還是劍修,為什麼非得整日揮刀拔劍,沒有消停的時候?”
就像一個笑話。
身為刀修世家傳人、修真界小有名氣的刀修天才,其實傅清知一點也不喜歡殺戮。
可她沒得選擇。
父母的厚望、家族的重任、名氣的累積,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瞧,身為傅家的孩子,她隻能咬緊牙關一步步往前,一遍又一遍拔刀。
至於她真正想做的事情,被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偶爾悄悄拿出來看一看,都會像個心虛的小偷。
倘若告訴爹爹娘親,她壓根不想做什麼絕世無雙的刀客,一定會見到他們極度失望與憤怒的神色吧。
秦蘿好奇偏了偏腦袋:“那傅師姐想做什麼?”
和小孩說話,總能給人一種無形的輕松。
他們向來天真而不世故,不懂得大人世界裡許許多多約定俗成的規則,即便說出一些在外人聽來離經叛道的話,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多麼匪夷所思。
傅清知沉默半晌。
“我想幫一幫那些邪祟。”
她說:“能幫到它們的人似乎很少,雖然沒辦法遇見每一個身受折磨的魂魄,但無論如何……能幫一個是一個。”
說到最後,連傅清知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輕輕笑了一聲:“很幼稚,是不是?”
她說著低了頭,目光無處可去,飄飄然落在腰間的長刀。
這番話聽起來蠢極了,和所謂的“絕世刀客”相比,簡直稱得上自甘墮落。哪怕是在涉世未深的孩子眼裡,也——
“怎麼會幼稚!”
圓圓小小的一團薄粉倏然闖入視線,秦蘿一本正經,揚了揚脖子:“這是隻有傅師姐才能做到的事,你很厲害啊。”
她剛才認認真真思考過了。
傅師姐擁有極高的刀法天賦,又能與邪祟相互感應,無論怎麼想,都是第一條道路更加暢通無阻。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會毫不猶豫想要繼續練刀,得到好多好多法寶和名聲吧。”
秦蘿仰頭板著臉,杏眼倏忽眨了眨:“可是傅師姐卻想要幫助它們,讓它們不那麼難受,能夠擺脫邪氣往生——雖然沒有什麼天下第一的名頭,但對於它們來說,你一定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說到這裡,她揚唇笑了笑:“你看,剛剛那個姐姐就很喜歡你呀!如果沒有你,她肯定會一直一直特別難過,你能幫助她,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沒有任何徵兆,傅清知忽地有些眼眶發熱。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膽小鬼。
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那個願望太過幼稚無能,如同不值一提的笑話。
光罩生出的白芒好似月色,悄然無聲落了滿地。
在破陣引的籠罩下,這方狹窄的圓形天地獨立於秘境之外,亦獨立於那些異樣目光與闲言碎語之外。
寂靜無聲的光團裡,整個世界,隻剩下她與秦蘿兩人。
傅清知聽見一聲極重的心跳,也望見秦蘿被光芒打湿的眼睛。
“有想做的事情很棒很棒啊!不管是怎樣的願望,隻要自己喜歡,就一定有意義。如果能堅持做下去,也許得不到太多東西,但肯定會覺得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