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止話少,木頭人似的站在他身旁,忽地下颌一挑,望向道路盡頭。
陸望隨之抬眸,脊背猝然僵住。
新入門的小弟子往往會住在弟子房,他體質特殊,注定被長老收為親傳,因而特意安排了一座獨立院落。
這座山頭人跡罕至,平日裡隻能見到鋪天蓋地的雪花,一入深夜,就更是昏暗陰森,尋不著亮色。
一道小小的紅色影子從樹上跳下來,所到之處雪花飛濺。往上一些,則是冬日裡光禿禿的大樹,以及樹上掛著的一盞剪紙琉璃燈。
心跳砰砰加劇,陸望屏住呼吸。
“還差十幾盞,就能把這條路掛滿啦!”
秦蘿雙手叉腰,揚了揚紅撲撲的小鼻子:“好漂亮啊!”
“漂亮是漂亮,”江星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不累嗎小姑奶奶?”
“當然是陸望的安全更重要啊!”
秦蘿戳他腦門:“他那麼用功,天不亮就去了問劍堂,這裡到處是坑坑窪窪,雪還這麼多——要是摔了該怎麼辦?”
“是啦。你說,要不我們等會兒掛完燈,把這地方的雪也掃一下?”
江星燃又從儲物袋掏出一盞圓鼓鼓的燈,由衷感嘆:“陸望,好刻苦。”
秦蘿嘆氣:“我們,不想去學堂。”
“他天賦那麼好,又比我們都努力,以後一定很強。”
黃澄澄的男孩踹飛一簇雪團,揚起下巴冷冷一哼:“不過我也會變得特別特別厲害的!絕對不會比他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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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蘿傻乎乎舉起右手:“我我我我也會加油!不給你們拖後腿!”
“放心,以後我和陸望罩你啦。”
江星燃得意摸摸鼻尖,忽地抬起腦袋,也不知是在盲目對誰喊:“今晚累死我了,一定要加油爭氣啊笨蛋!”
他身側的小女孩哈哈輕笑,抱起手中圓鼓鼓的燈籠親了親:“加油哦!”
那邊的雜音嘰嘰喳喳響成一片,陸望站在道路另一頭的陰影裡,拳頭握緊又放下。
夜色濃鬱,那一道道亮起的燈光未免太過刺眼,讓他莫名覺得瞳孔發酸。
一些稚嫩而濃烈、隱秘卻熾熱的願望悄然匯集,順著燈火通明,直直滲入他心口之下。
那是……他的朋友。
他不夠好,更沒有他們所說的那麼優秀,可自始至終,他們都在無比純粹地給予他信任。
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陪在他身邊。
那是種很難形容的感受,仿佛一艘孤帆孑然行於海上,在狂風驟雨中無所適從,忽然白光倏過,顯出一處燈塔的影子。
第47節
他仍然置身於風雨之間,卻莫名擁有了令人心安的歸宿。
他想要……變得更好。
變得能堂堂正正站在他們身邊,變得能不辜負他們的陪伴與期待,也變得……如秦蘿所說那樣,保護天下許許多多人,保護他們。
他似乎,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
暴雪皑皑,冬風揚起男孩漆黑的發。
陸望長睫微動,瞳孔被遠處的燈光照亮,如同一抹悄然而至的火星。
“秦前輩。”
膝蓋跪地的悶響混雜在風聲裡,他嗓音稚嫩,卻已顯出不可動搖的決然與堅定:“弟子陸望,懇請拜前輩為師,自此潛心修習劍道——”
秦止垂眸:“然後呢?”
陸望抬頭。
星火蔓延,男孩孱弱的脊背立於風雪之中,清雋似竹,挺拔如劍:“成為劍道第一人。”
劍道第一人。
這好像,是他頭一回完完整整講出的一句話。
如今的第一劍修終於低笑出聲,眉眼如冰雪化開,忽地伸出手去,用力推了把陸望肩頭:“——去吧。”
夜色加深了許多。
寒夜微涼,霜重月華孤,一輪玉鏡空浮。
漫天飛揚的雪花飄然而下,掠過男孩眼瞳之前,再一眨眼,便是微光四溢、白芒連天。
一簇簇的飄雪勾連出一團團亮光,幹癟的枯枝被映出白玉般的微芒。放眼望去,整條小道清光皎皎、宛如玉砌,而在悠長的光華盡頭,站立著兩道小小的影子。
一瞬疾風過,蒼蒼回雪中,秦蘿猝然抬起頭。
他握緊手中木劍,在沸騰的血液裡,撞上女孩清亮的黑眸。
秦蘿彎起月牙般的眉眼,跳起來時如同毛茸茸的小兔:“你回來啦——陸望!”
第26章 這劇情崩啦!
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待得冬去春來、萬物復蘇,不過轉眼,便已溜走了整整一月的時間。
秦蘿坐在凌空而行的飛舟上, 好奇地往窗邊探了探腦袋,一陣清風拂動窗簾,光與影也隨之呼呼啦啦不停變幻。
比起冬天,現在的溫度要暖和許多。
從高處俯身望下, 雲朵是薄薄軟軟的模樣, 被風一吹,就像霧氣那樣輕盈散開。九州之內的山山水水褪去雪衣,顯露出翠綠欲滴的樹木新芽,因飛舟不斷前行,山水仿佛也在隨之晃動, 蕩開一層又一層淺綠色的漣漪。
小朋友從未見過這樣磅礴瑰麗的景象, 情不自禁睜圓雙眼,發出一聲細細的“哇”。
“很漂亮吧。”
江逢月湊到她身邊:“這還隻是九州很小很小的一角, 等你長大之後, 還能去更多更遠的地方。”
如今已入初春, 各大宗門聯合舉辦的資質測試即將拉開序幕。他們此番乘坐飛舟,就是為了前往滄州,參加此次的[新月秘境]。
既是“新月”,參與其中的自然便是許許多多練氣小弟子。由於弟子們剛入門不久、修為不高,這種秘境往往不會太難, 正如楚明箏所說那樣, 大可當作一次野外出遊。
“雖然這次秘境不難,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哦。”
江逢月笑笑:“每一次的新月秘境,都會設置一場精心布置的幻境, 當作給予大家的考核——倘若能化解幻境中的危機,那才算是真正通過了秘境。”
秦蘿好奇:“幻境?”
“就像你們在須彌境中所見一般。”
江逢月思忖片刻,嘗試用最為淺顯易懂的方式為她解釋:“秘境裡可能出現一座城池,或是一個小村莊,有妖魔鬼怪為非作歹,需要你們一點點查出真相,把它們徹底消滅,解除危機。”
她說著笑笑:“當初你小師姐參加新月秘境,就遇上了群妖過境,費去好大一番功夫才終於解決。”
各大宗門特意籌辦新月秘境,自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倘若隻是讓弟子們遊山玩水,怎能擔得起“試煉”一說。
這群孩子年紀尚小,大多涉世不深,久久居於宗門庇護下,即便天資過人、學了點皮毛功夫,卻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沒經歷過任何實戰。
新月秘境的用意,便是讓他們真真切切體會一番伏魔降妖,除卻修為、功法與身法,同樣需要考察的,還有抽絲剝繭、一步步靠近真相的能力。
不過……
視線掠過女兒瑩亮的瞳孔,江逢月抿唇笑笑。
宗門裡的那群老家伙一年比一年無聊,說是歷練,幾乎已經成了單方面的刁難,美名其曰“要挫挫那群孩子的傲氣,讓天之驕子們領略世事不易,以免滋養驕縱之風”。
新月秘境舉辦了這麼多回,用珍貴到匪夷所思的通關獎勵引來無數人參加,然而能憑借自身之力通過的,實在屈指可數。
念及此處,江逢月微垂眉眼,揚了揚嘴角:“不過嘛,萬事盡力就好。你若覺得不感興趣,大可去秘境裡其它的地方逛一逛,新月秘境雖然沒有太多天靈地寶,但總歸風景不錯。”
她說罷一頓:“對了,蘿蘿的箏練得如何?”
秦蘿有些緊張地摸摸鼻尖。
在這一個月裡,她、江星燃與陸望都在努力練習。
江星燃出生於世家大族,自幼又是天賦極佳,早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小天才,在三人之中實力最強;陸望擁有劍骨,資質遠遠超出常人,加之勤奮刻苦,自從拜入她爹爹門下,每天都是早出晚歸,修為蹭蹭蹭往上漲。
……本來應該還有謝哥哥的。
可謝尋非自從被帶回蒼梧仙宗,就一直被關在問心堂裡,聽說是有長老看管,為他祛除識海裡心魔的殘留,並教授一些遏制魔氣的辦法。
直到乘上前往滄州的飛舟,秦蘿都一直沒見到他。
至於她本人——
穿著淺粉小裙的女孩默念法訣,身前白芒陡現,長箏漸漸於半空顯出身形。
她也有認認真真在好好練習的!
要是朋友們全都變得特別特別厲害,隻有她一個人留在原地踏步,那她寧願變成一隻通紅的鴕鳥,把整個身體全部埋在沙子裡頭。
朋友之間彼此激勵的作用非比尋常,秦蘿晃了晃兩隻短短的小腿:“小師姐和學宮裡的長老每天都在教我練習,我已經學會《長生訣》了!”
她信誓旦旦地開口,話音落下,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是還不太熟練,聽起來笨笨的。”
自從冬天過去,秦蘿就褪下了身上鼓鼓囊囊的大鬥篷與厚重冬衣,改為更加輕盈便捷的襦裙。
小小一團的女孩挺直身子坐在木椅上,黑發被編成兩個圓團,眼睛和臉上的嬰兒肥同樣是圓鼓鼓的,乍一看去,如同粉白粉白的小球。有時裙擺和袖口被微風揚起,牽引出柔和如霧的清淺薄粉,與頰邊顏色相得益彰。
好可愛。
一本正經軟綿綿地講出這種話,就更加可愛了。
江逢月實在沒忍住,伸手捏了把女孩側臉。和看上去一樣手感絕佳,粉撲撲軟糯糯的,簡直能叫人上癮。
說來奇怪,蘿蘿曾經總是無法很好地掌握音律,神識難以同樂音契合。然而自從跌落山崖,這孩子仿佛漸漸開了竅——
她進入秦蘿識海探查過一遭,曾經橫亙在識海裡的一塊陰影竟然消失不見,許是某種意義上的因禍得福。
“《長生訣》乃是初階樂法,多為築基的哥哥姐姐所習,你才練氣階段,能將它大致掌握,已是非常不錯了。”
江逢月笑笑:“而且依我看來,[問春風]也很喜歡你哦。”
問春風,是眼前這把雲箏的名字。
劍聖之女、江氏後裔,無論哪個身份,都注定了秦蘿手中的法器絕非凡品。然而小朋友並不知曉它的價值連城,最為關心的一點,是它長得極為漂亮。
雲崢形體修長,以天品良木打造而成,指尖拂過,自有徐徐涼意沁入心頭。道道雲紋點綴其上,映襯出絲絲瑩白長弦,如有清雲映月,姣然清絕。
像這種高階法器,都或多或少生出了屬於自己的零星神智,雖然做不到伏魔錄那種程度,卻也能與主人進行短暫的交互。
秦蘿對它很是喜愛,小手輕輕碰了碰長弦,當即有一抹靈力蕩漾而起,水花般蹭了蹭她指尖。
“你悟性很好,學曲子也很快,假以時日,一定能變得十分厲害。”
眼看秦蘿被問春風的氣息悠悠觸碰,傻乎乎揚起嘴角,江逢月眼底笑意更深:“樂曲隻是一個媒介,作為樂修,最重要的是感受每一道樂符的律動。別看它們似乎不怎麼起眼,可就像許許多多分散的水滴,匯聚在一起,就能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秦蘿板著小臉認真點頭。
她還想繼續說些什麼,卻兀地眉梢一挑,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聽見門外傳來咚咚響聲。
緊隨其後,是楚明箏的嗓音:“師尊,滄州發來傳訊符,詢問我們今日的行程。”
江逢月做了個鬼臉,湊到秦蘿耳邊:“滄州那邊全是爺爺奶奶,事情超多。”
再起身,又恢復了光風霽月的模樣:“那我走啦。你好好休息,等著新月秘境開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