癱倒在雪地裡的男人徒勞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這是他從未料想過的事情。
因為篤定陸望一事無成,打從一開始,他便將其視為累贅。然而那個被他當作出氣筒的小子,怎麼可能擁有靈力,得到仙宗長老青睞?身為父親的他落魄至此,陸望——陸望隻是個沒用的結巴,怎能就此平步青雲?
秦蘿兩眼發亮地盯著他瞧,心裡的小人開開心心打了個滾。
陸望垂下腦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他分明從來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許連“普通”都稱不上,膽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會被爹爹罵沒用。
第36節
可是——
如今發生的一切,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是頭一回,對吧?”
齊薇仍是溫聲:“靈力的覺醒需要契機,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因為想要保護朋友,才擁有了能夠保護她的力量。而且——”
她說著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腦袋:“你不僅勇敢,還擁有十分珍貴的天賦。那是一種非常非常罕見的、了不起的資質,名為天生劍骨。”
話音方落,男人臉色愈白。
他明白這個詞匯象徵的意義,僅僅四個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應是未來劍道天才的父親,享受無盡天靈地寶的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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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怎麼會變成這樣?
陸望、陸望不會報復他吧?!
一瞬間心緒流轉,仿佛有無數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頭。
陸望自然不會知曉何為劍骨,卻已能從對方的話裡明白幾分大概。
心跳劇烈得前所未有,他說不出此時此刻的感受,隻覺得眼眶莫名發酸。
“所以陸望很了不起啊!”
秦蘿睜著圓溜溜的黑眼睛,雙頰被凍成濃濃粉色,聲音也像經過了冰凍,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劍骨,他可——厲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雙目發紅,倉惶對上她的眼睛。
“你以後肯定能變得和他一樣,行俠仗義、斬妖除魔,變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說著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氣:“嗚嗚哇哇你別哭啊!眼、眼淚擦一擦!”
陸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淚。
直到秦蘿笨手笨腳湊上前來,用袖口拭去他臉上的水漬,男孩才發覺那些滾燙的水珠。
“對、對不起。”
他下意識感到羞赧,狼狽避開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後背忽然籠上一股溫和熱度。
秦蘿力道很輕,雙手柔柔一壓,便讓陸望的整個身子驟然前傾。
小朋友的懷抱並不大,卻足夠溫暖舒適,鬥篷上的絨毛軟綿綿拂過他臉頰,帶來熱乎乎的痒。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過去啦。難受就哭出來,沒關系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著他脊背,奶音溫柔得像貓:“等到明天,跟我們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齊薇在龍城主辦了超度與驅邪儀式。
如今龍城裡的怨氣消散大半,她身為蒼梧仙宗舉足輕重的高位長老,將其盡數驅散並不太難。待得日上三竿,縈繞於城中的黑煙已然了無蹤跡。
久違的日光伴隨落雪悠然落下,於漫天瑩白中緩緩鋪開,逐一填滿幹枯的枝頭、許久無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綠雜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損腐朽的城牆。
隔著七年遙遠的時光,這個故事終於落下了句點。
離去的人們去了往生的另一頭,活下來的老老少少,則將齊心聚力,重建這座被無數人奮力守護過的城池。
至於蒼梧仙宗,也到了離開的時候。
比起來的時候,在返程的飛舟裡,多出了兩道影子。
“為、為什麼不能見謝哥哥!”
秦蘿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著飛舟盡頭緊閉的房門。
“不是說了嗎?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氣未消,又不懂如何壓抑魔氣,很容易再度爆發,回到蒼梧以前,必須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圓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為什麼和他那麼親近。”
秦蘿朝他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
他們倆說個沒完,一旁的陸望自始至終保持沉默,雙眼漆黑,安靜看著窗外浮動的雲朵。
直到此時此刻,他心裡仍然充滿了不真實的夢幻感,凌空而行的飛舟、高不可攀的仙門大宗、在身邊嘰嘰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經不敢奢望的夢。
“你看,那是龍城,變成好小好小的黑點點了。”
秦蘿向前探出身子,右手託住腮幫子,從嘴角揚起淺淺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處都是雪白雪白的。”
陸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飛快把視線挪開。
“我就說吧,你以後一定能變成特別厲害的大英雄。”
秦蘿看著雪景,側臉被託成雪球般的圓團,輕輕笑笑,露出一顆潔白虎牙:“謝謝你保護我喔。不管怎麼說,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陸望沒說話,下意識捏了捏單薄袖口。
好一會兒,腼腆的男孩微微側過頭去,現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微笑。
當他仰起腦袋,順著秦蘿的目光看去,見到一望無際的連綿山川。四面八方盡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裡,霜天萬物,無一例外盡收眼中。
他們凌於世界之上,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遙不可及的天際線——
那裡有九州八荒,瀚海雲天,靈力縱橫萬裡,裹挾著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
冬風凜然而過,揚起男孩額前碎發,以及墜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畫。
一個更為恢宏浩大的世界,在他眼前緩緩拉開了序幕。
第21章 高傲的食鐵獸爪舞足蹈。……
秦蘿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飛舟和飛機沒什麼兩樣, 她靈力不強,坐在裡面耳朵嗡嗡作響。
從龍城前往蒼梧仙宗,估計還有一些時候。
蒼梧大多是天賦異稟的青年才俊和幾百歲的老人, 極少能見到十歲不到的小朋友。江星燃闲來無事,好不容易遇上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子,拉著陸望大談特談自己最為鍾愛的傲天邪神。
秦蘿有點想念她的芭比娃娃和巴啦啦小魔仙。
但比起那些遠在天邊的卡通角色,此時此刻, 還有個更加重要的人。
秦蘿從主廳離開, 抬頭望向長廊盡頭的小房間。
謝哥哥被心魔纏身,當初在那座靜止的龍城裡,正是他最為脆弱的時候。
他把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裡,沒對她提及過一絲一毫,然而秦蘿年紀雖小, 卻能明白為了替她擋住必死的一擊, 謝尋非幾乎用去了大半條命。
在那之後,謝哥哥臉上一直沒有太多血色, 說話也都是輕輕的。
直到現在, 他甚至因為魔氣未消, 被獨自關在房間裡頭。
因為位置偏僻,走廊盡頭見不到其他弟子的身影。門前貼了幾張看不懂的復雜符咒,想來威力應該很強,以防他再度魔氣動亂,惹出事端。
小小的影子放輕腳步, 悄悄走到房門之前。
秦蘿輕輕敲了敲門。
這道聲響小心翼翼, 穿過厚重門板,悶悶一咚。
寂靜房間裡,伏在桌前的少年微微抬眸。
謝尋非幾乎要以為那是幻聽。
蒼梧仙宗的人所料不錯, 他本就不能很好控制魔氣,自從心魔纏身,經脈裡的氣息就更是紊亂。
比如現在,就有連綿如絲的魔潮不斷溢出,在五髒六腑之內渾然攪動,如刃如刀。
他用了個齊薇傳授的清心訣,雖然將魔氣勉強壓制大半,卻還是難以消磨疼痛。
好在這種感覺他早已習慣。
空空蕩蕩的小屋,四周寂靜無聲,見不到分毫人影,他獨自伏於桌面上,咬牙等待魔潮褪去——這是曾經無數次重復的日常。
不知怎麼,謝尋非忽然想起一抹小小的影子。
……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裡,曾有人陪在他身邊。
可那時的秦蘿與同門失散、流離失所,之所以隨他回家,不過是因為無處可去。
如今她回到宗門,身邊盡是光風霽月、溫良泠然的少年仙君,對於從小到大並不缺少關愛的孩子來說,一個性格孤僻、身懷魔氣的怪人,似乎並不值得花費時間。
譬如現在,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
少年動了動鴉羽般漆黑的眼睫,目光流轉,望向安靜如往常的門邊,露出自嘲輕笑。
他真是瘋了,竟會矯情到生出幻覺,甚至以為——
一個念頭未落,門外咚咚的聲響再度傳來。
在渾身上下沉悶的劇痛裡,謝尋非聽見熟悉的、被壓得很低的童音:“謝哥哥,你在嗎?”
他兀地抬頭。
謝哥哥說不定睡著了。
秦蘿在門外眼巴巴地等,半晌沒聽見回音,本打算最後再敲一次,沒想到右手還沒伸出來,就聽見另一道咚咚敲門聲。
那是從房間裡傳來的聲音。
她雙眼一亮,腦子裡稀裡哗啦湧出好多好多話,一並來到舌尖:“謝哥哥,你還難不難受?師兄師姐應該給你送了東西吃吧?你坐飛舟耳朵會不會疼?不會恐高吧?有沒有換新衣服啊?冬天很冷的。”
完完全全毫無關聯的一些話,聽起來有些傻。
謝尋非卻無聲揚起唇角,竭力遏制住體內劇痛,安靜靠坐在門板前方。
“不難受了,一切都好。”
他一句一句認真回答,不讓門外的孩子聽出嗓音中的顫抖:“你師兄師姐準備的食物不錯,我記得有包了醬汁的面卷、酸酸辣辣的魚,還有其它一些肉和菜。”
秦蘿在門外小聲回應:“是翡翠琉璃卷、酸菜魚、水煮牛肉、還有清炒小菜!”
全是他沒吃過的東西。
謝尋非沉聲:“我不怕高,穿了新衣服,坐飛舟耳朵不疼——你覺得難受嗎?”
小朋友誠實應答:“有一點喔。”
第37節
她頓了頓,很快拔高嗓音:“不過沒事的,你不用擔心!這是很多人都會有的情況,等離開飛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