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箏想,其實她真的真的算不上好,孤僻寡言、自我厭棄,孑然一身孤零零,還拖著這樣一副苟延殘喘的身體,什麼也給不了她。
然而在那一瞬間,女孩的整雙眼睛裡隻剩下她。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善意。
靈動且專一,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能因它而活過來一樣。
楚明箏長睫微動,半晌,用僅存的幾分氣力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女孩頭頂。
毛茸茸熱乎乎的,很奇妙。
她發自內心地笑:“嗯。我等你。”
醫館位於正南方向,蒼梧仙宗駐扎的院落則在最北面,靠近龍城主城的地方。
城郊的小鎮不大,房屋規規矩矩地一字排開,即便是對此地不甚熟悉的小孩,也不會輕易迷路。
秦蘿離了醫館一路往前,不時打量身邊景象。正中央是筆直綿長的大道,鋪著厚厚雪花,在道路兩旁,則是樹枝那樣散開的小巷。
這會兒正值傍晚,太陽將傾未傾,向地面灑落最後幾縷澄黃色的柔光,團團簇簇的雪仿佛蒙了層朦朧的霧,隱隱約約顯出幾分柔黃色澤。
自從龍城中殘魂散去,縈繞其上的魔氣也有了消退的趨勢。
居民們要麼前去探望受傷的小弟子,要麼回到龍城城中,緬懷自己七年前的故鄉,如此一來,城郊便顯得蕭瑟許多,見不到什麼人影。
“這地方住的,應該大多是曾經龍城的幸存者。”
伏魔錄嘖嘖嘆息:“世事無常吶。”
它正要大肆感慨一番,沒想到話還沒出口,就被全部扼殺在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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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哪一道巷子中,驟然爆發出男人粗礪的怒吼:“成天就知道鬼混!怎麼,你還真以為能跟那群小孩混成一路人?做夢!”
秦蘿前行的腳步兀地停住。
“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叫你亂跑、叫你亂跑!知不知道昨天下大雨,把我們蘿卜全給淹了?沒用的東西!”
“念書?你學堂也不用去了!講話都結結巴巴,腦子能好到哪裡去,還有這些廢紙,浪費老子的錢!”
伴隨著男人的罵罵咧咧,有悶悶的響聲傳入耳邊。
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撞在牆上,緊隨其後,是“啪”的幾聲脆響。
那是秦蘿從未聽過的聲音。
可她的脊背下意識發抖,隱隱約約地,猜出了巷子深處的景象。
“什麼垃圾東西。”
伏魔錄嗓音驟冷,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厭惡與惡心:“蘿蘿,你快去找幾個師兄師姐,照他這樣的打法,陸望——”
它不忍心繼續往下說,停頓幾個瞬息,忽然拔高聲音:“喂!秦蘿!”
師兄師姐們都在城郊另一邊的北方,要是先去找他們,等再回到這裡……
太久了。
秦蘿握緊拳頭,毫不猶豫邁開腳步,朝聲音源頭走去。
“喂喂,你看不出來嗎?那男人快要氣瘋了。”
伏魔錄化身操心老媽媽:“你要是被誤傷了怎麼辦?他會不會一下子突然發狂,衝上前來揍你?還是去找師兄師姐吧,千萬別損了夫人又折兵。”
“我是仙宗的人,他應該不敢打動手。”
秦蘿卻隻是道:“而且我手裡握了符咒,沒關系的。”
伏魔錄一哽。
居然好有道理,它完全沒辦法反駁。
或許,秦蘿這丫頭看起來笨,其實比它想象裡的智力水平……要高出那麼一點點?
而且還要勇敢那麼一點點。
巷道深深,當秦蘿一步步走進,巷子裡的景象也就愈發明顯。
第32節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陸望的父親。
身形高大的男人十分消瘦,站在橘黃色的殘陽下,如同一道殺氣騰騰的鬼影。他看上去心情很糟,用力把跟前的男孩踢倒在地,聽見有人踏雪而來的聲音,不耐煩回頭。
回頭見到秦蘿瞬間,眼中敵意立馬顯然大半。
他果然不敢對宗門弟子動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陸望,又望了望不遠處的秦蘿,從喉嚨裡發出低低一道冷哼,似是沒了繼續的心思,懶懶回身。
他……打算離開。
秦蘿眼睜睜看著男人挪動一步,喉嚨裡想說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在舒適的象牙塔裡長大,這輩子沒見過真正的暴力,這麼兇的大人,也是頭一回遇到。
孩子終究隻是孩子,之前縱然有天大的信心,也在與男人四目相對的瞬間消散無蹤。強大厚重的壓抑感撲面而來,小豆丁心裡抖個不停,勉強挺直身板仰起頭。
雖然她害怕到動不了,但至、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輸!
男人輕輕瞥她一眼。
男人從角落離開了小巷。
渾身緊繃的血液終於重新淌動,秦蘿恍惚回神:“陸望!”
陸望的模樣很糟糕。
腦袋被狠狠撞在牆上,額頭已是血肉模糊。之前在幻境裡,師兄師姐們為他外敷了療傷藥物,雙頰邊的紅腫好不容易散下去,如今又鼓成了緋紅的小小山丘。
在他身邊……散落著無數碎裂的紙頁,全是被撕碎的課本。
他爹方才說過,不會讓他繼續念書。
瞥見秦蘿的身影,被踢倒在地的男孩脊背微顫,咬牙試圖撐起身子。
孩童年紀雖小,卻已生出了這個年齡應有的自尊。
他的自尊搖搖欲墜,但也正因如此,想要保全住最後幾分。
可是失敗了。
地上冰冷的雪花刺入掌心,讓他驀地倒吸一口冷氣,狼狽往下一滑。
這副鼻青臉腫的模樣一定很是難看,陸望下意識垂下腦袋,聽見澄澈清亮的小細音:“你——”
秦蘿本來想問“你還好嗎”,但這顯而易見是句廢話,因為陸望看起來真的不是很好。
粉紅色的小團往前走了幾步。
秦蘿放輕動作,在他身旁小心翼翼蹲下,目光向左,看見男孩手中死死抱著的、尚未被撕碎的課本。
他一定……很想繼續念書。
可陸望身旁的小字無比清晰,每一個都標注有清清楚楚的拼音。
[九州歷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價賣出,遭破體取骨,丟棄於亂葬崗中。]
在漸漸變暗的夜色裡,秦蘿鼻尖猛地一酸。
她的情緒來得飛快,心中像堵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偏生這種事情沒辦法告訴其他人,隻能憋在自己心裡頭。
“你別動。”
秦蘿嗓音低落,匆匆低下頭去,在儲物袋裡翻找傷藥。瓶瓶罐罐叮叮當當,因為心中煩躁不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遲遲抬頭。
映入眼前的,卻並非陸望滿是傷痕的臉。
秦蘿微微一愣。
四面是籠罩下來的朦朧夜色,淡淡的,並不明顯,夾雜著一些月光和夕陽的影子。
在她眼前,正端端正正立著一隻用紙折成的千紙鶴,潔白纖瘦,靈活而漂亮,當女孩抬頭的瞬間,笨拙動了動翅膀。
秦蘿怔然仰頭。
“你……是不是不、不開心?”
陸望避開她的視線,耳根因為緊張,蔓延出淺淺的紅:“送、送給你。”
他的手上滿是傷痕和凍瘡,難看到了極點。男孩不動聲色挪了挪指尖,將它藏在紙鶴的尾巴後邊,聲音越來越小:“它想……想讓你高興一點。”
陸望一定不知道,她是在悄悄擔心他。
他隻是見她不開心,就下意識想要安慰。
秦蘿忽然覺得特別難過。
她輕輕吸了口氣,把藥膏抹在拇指上,低聲開口時,帶出濃濃的小鼻音:“陸望,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她一邊說,一邊用拇指撫過男孩傷痕遍布的手背。這個動作十分生澀,陸望有些害羞,手背輕輕顫了顫。
“我、我不知道。”他像之前那樣回答,“……我不厲害的。”
陸望是真的不知道。
方才他爹說得不錯,與秦蘿他們相比,他永遠隻是地底的一攤爛泥。
這次的龍城之行,於他們而言隻是場普普通通的歷練,待得明日,整個蒼梧仙宗的弟子都會離開。
他們隔著那麼那麼遙遠的距離,等這次分開,定然再無相見的可能。
他們是天之驕子,那他又是什麼呢。
一個身體孱弱的病秧子,一個連講話都不順暢的結巴,一個被親生父親厭惡的可憐蟲,連好好活下去都是種奢望。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九州何其之大,在修真界裡,無論是飽讀聖賢書的千金小姐,亦或調皮搗蛋的山野稚童,沒有哪個孩子未曾設想過仗劍天涯的未來,心甘情願去過一輩子默默無聞的生活。
比如總是把“傲天邪神”掛在嘴邊的江星燃,又比如能夠與朋友們一起,在星空下笑著說出“行俠仗義”的楚明箏。
通常來說,孩子們的心願最是直白天真,從不用擔心會被嘲笑,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無所不能,未來擁有一切可能。
但陸望不同。
當江星燃在眾星捧月裡長大、被爹娘嘮叨著趕緊修煉時,他不得不承受日復一日的羞辱與虐待,被父親毫不留情撕碎書本;
當楚明箏與好友們談天說地、一同憧憬遙遠的未來時,他因滿身傷痕不敢見人,身邊沒有真正親近的朋友,始終是自己孤零零一個。
比起絕大多數人的“擔心無法實現願望”,他連一個小小的心願都不敢有。
因為出身,因為孱弱的身體,因為身邊無窮無盡的打壓與折辱。
相較於同齡人,男孩過早接觸到了世界的惡,或是說,從記事起,陸望便一直生活在“惡”之中。
——可他還是很溫柔。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小小的女孩坐在房檐下,透過一縷輕盈月輝,低頭看向手裡的千紙鶴。
就算被父親一頓劈頭蓋臉地痛罵,滿身全是青紅交加的傷,見到她難過的時候,陸望首先想到的,是生澀而笨拙地安慰她。
他有這麼這麼好,卻不得不等待命中注定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