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說起這個話題,秦蘿苦惱地皺了皺小眉頭,用手揉一把紅撲撲的側臉,如同告狀一樣拔高聲音:“好多師兄師姐都想捏我臉,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來的!”
謝尋非沒接話,目光靜靜一抬。
秦蘿不胖,但幼崽的臉頰天生帶著圓鼓鼓的嬰兒肥,像兩個白色小圓球似的往外塌。至於皮膚本是毫無瑕疵的白,如同一塊平滑鋪開的玉,如今蒙上淺淺緋色,仿佛霧氣那般暈開。
看上去,似乎的確很好摸。
謝尋非直來直往慣了,從不講太多客套,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右手便從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臉上:“像這樣?”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別人的臉。
這是他曾經不敢去奢望的動作。
冬日森寒,秦蘿側臉卻是暖呼呼的熱。
那是種極為奇妙的觸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實質的水,或是被捂得熱熱的雲,指腹輕輕劃過,仿佛隨時都會陷入其中。
比起無止境的廝殺,要令人安心許多。
“對對對,就是這——”
不對,絕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秦蘿連連點頭,就差誇獎謝哥哥神機妙算,隻可惜說到一半,腦瓜子終於轉了過來,兩隻杏眼瞪成銅鈴:“你你你趁機捏我!”
她才不傻呢!這個人他欺負小孩!
“你也捏過我。”
Advertisement
謝尋非毫無愧疚之心,說罷覺得古怪,隻得又補上一句:“——的魔氣。”
秦蘿想要反駁,卻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駁。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簡單,她眼看自己一張小嘴叭叭著說不出話,幹脆把心一橫,也抬手捏住了謝尋非的臉頰。
秦蘿用的雙手,輕輕往兩邊一拉。
於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裡惡名昭著的小瘋子頭一回被人捏住臉頰,從(o o)變成了( o o )。
和她臉上的觸感完全不一樣,秦蘿想。
謝哥哥的皮膚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松的肉。她打從心底裡感嘆:“謝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沒記錯,謝哥哥好像還吃過樹葉拌雪花,衣服也總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涼涼沒有溫度。
小朋友覺得有些難過,眼睛裡的笑淡了不少:“你還記得嗎?我們說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謝尋非吸了吸涼涼的空氣:“蒸鹿尾燒花鴨。”
“哇——你居然還記得!”
她之前隻漫不經心提過一回,沒想到對方一個字也沒有忘。這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秦蘿被取悅得開心,用力點點頭,把謝尋非的右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
這是個拒絕的動作,代表她並不想被觸碰,少年眸色無聲一暗,沒出聲。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蘿並沒有松開他的手腕。
“這隻手好冰。”
渾圓短小的手指小心翼翼落下來,搓了搓他傷痕遍布的掌心,緊隨其後,是一團溫熱的氣。
秦蘿低著腦袋,嘴巴像鼓鼓的倉鼠:“幫你呼呼。”
……什麼啊。
熱氣一點點蔓延在皮膚,帶來絲絲縷縷的痒,謝尋非別扭地動了動指尖。
“駱師兄說,他已經把所有事情告訴了我們門派裡的長老,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來龍城了。”
秦蘿說著抬頭:“謝哥哥,到那時候,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這是他從未聽過的詞語,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蘿見他默然不語,唯恐遭到拒絕,仰頭眨了眨眼睛,聲線更柔:“謝哥哥謝哥哥謝哥哥,好不好嘛。”
她說話時帶著笑,澄淨瞳仁中盛滿純粹的期待,被陽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的光。
細細綿綿的小奶音微微上揚,毫不掩飾撒嬌的味道,清清脆脆響起來,能叫人耳根子發軟。
哦呼。
識海裡的伏魔錄猛吸一口涼氣,捂住並不存在的心髒,軟趴趴躺倒在地。
謝尋非沒說話。
準確來說,他不知如何回應這樣的情緒,頭一回生出了手足無措的倉惶,心裡有個小人緊緊繃直身體,原地跳了跳。
然後開始原地跳躍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發熱,垂眸避開那道過於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動,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涼的雪花:“好。”
【卷一·少年遊·完】
第31節
第18章 我先來保護你吧。
這場浩大的幻境, 終於在連綿大雪中迎來了落幕。
當第一束陽光破開雲霧,乍亮的天光宛如利劍,自天穹遙遙而下, 於雪色與霧色中蕩開。
籠罩整座龍城的黑暗土崩瓦解,雖仍有魔氣盤旋,好在殘魂的執念盡數消散,徒留一道道沒來得及褪去的灰煙。
被卷入幻境的城郊百姓不少, 身為始作俑者, 謝尋非卻並未受到過多譴責。
與當年生靈塗炭的結局不同,在清衍門與蒼梧仙宗弟子的齊心協力下,龍城於危難之中得以保全——
如此一來,百姓們稀裡糊塗回到七年前,好在都平安無事, 沒受到半點傷。
更何況, 渴望回到當年、與曾經家人朋友好好道別的大有人在。這場匆匆而來又匆匆結束的幻境,全當圓他們一個天馬行空的夢。
但謝尋非畢竟制造了這麼大一場亂子, 自己又曾被心魔纏身, 如今尚且不知是否完全擺脫, 極可能仍有隱患。
蒼梧仙宗作為正道大宗,自然不可能就此放他離開,把此事一筆勾銷。
這次來的師兄師姐裡有幾個醫修,待幻境消退,便將他單獨帶去一處小屋——
雖說是為了確保心魔沒有殘留, 其實最重要的, 還是治療受創嚴重的身體與識海。
當初在心魔的襲擊下護住秦蘿,幾乎讓他筋脈斷裂大半。若不是謝尋非勉強支撐,換作常人, 早就被疼得失去了意識。
當然,除他以外,守城的其他弟子也都或多或少受了傷。
比如正躺在醫館床上的楚明箏。
秦蘿苦巴巴皺著臉,滿眼全是心疼:“小師姐,你哪裡不舒服?我幫你呼呼。”
小朋友靈力微弱,也不懂醫術,呼呼傷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楚明箏啞然失笑:“我隻是靈力損耗過度,休息一日便好了,你莫要擔心。”
被邪魔所傷的後背與手臂,她一個字也沒說。
自己承受痛苦已經夠難受了,哪能讓小朋友也一並分享這份糟糕的感受。
秦蘿聽罷松了口氣,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露出有些急迫的神色:“小師姐,謝哥哥會被怎麼樣呀?他不是壞人,真的!當時遇上那團黑乎乎的怪物,全靠有他保護我。”
在她看過的所有電視劇動畫片裡,全都是這麼演的。
黑氣代表壞蛋,妖魔鬼怪也全是不好的反面角色,一旦落到好人手裡,便會被關進小黑屋。
謝哥哥就被關進了小黑屋。
……她她她不想看到謝哥哥受欺負嗚嗚嗚。
小朋友心裡急切,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從收留她到帶她去買綿綿羊奶香糕,就差把謝尋非說成感動修真界十大人物。
楚明箏耐心聽她講,中途一次也沒打斷,直到秦蘿說得累了閉上嘴,才柔聲應答:“我們不會對他怎樣。謝尋非傷勢太重,必須馬上得到治療,師兄師姐們是為他療傷去了。”
對於常人來說,妖魔鬼怪皆是異類。尤其半魔,出身不純、天性陰戾,因魔氣紊亂,隨時可能暴起傷人,是最應當敬而遠之的種族。
但他們好歹是仙宗。
這世間的修行之道千變萬化,鬼道、魔道、妖道皆是其中一種。比起尋常百姓,仙門弟子見識過更為廣闊的世界,雖不排除仍有歧視存在,但對於絕大多數修士來說,魔並沒有多麼可怕或低劣。
謝尋非舍命救過蘿蘿,雖然受心魔影響創造了幻境,但自始至終沒有害人之心,孰好孰壞,他們自然心知肚明。
秦蘿呆呆吸了吸氣:“真、真的?”
她對楚明箏的話不做懷疑,話音方落,便兩眼彎彎地笑開:“謝謝師兄師姐!師兄師姐真好!”
楚明箏抿唇笑笑,又見小豆丁眨了眨眼,雙手撐在床邊,把腮幫子託成圓鼓鼓的兩個粉團:“小師姐,謝哥哥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果然是這個意料之中的問題。
自從秦蘿從山腰墜下,記憶混亂之後,仿佛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
天真、純善、懵懂,更黏人,也更容易親近和相信別人。
謝尋非救過她的命,兩人又朝夕相處過一段時間,以秦蘿如今的性子,提出這個請求並不叫人覺得意外。
“以他的資質,應該能吸引不少長老的注意力。”
楚明箏溫聲:“駱師兄已向門內傳了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長老前來——到時候再做商議也不遲。”
伏魔錄在識海裡耐心翻譯:“商議,就是商量的意思。商量你總明白吧?我的小祖宗。”
翻譯完了繼續碎碎念:“有時間多讀書。我跟你講,讀書很重要的,比修煉重要得多。你就算將來有千般修為,隻要被人發現大字不識一個,那還是得鬧笑——”
啊不對。
它在說啥,在說啥。
它是這丫頭無償的老媽子嗎?之前在幻境為她放棄全部靈力也就罷了,這會兒居然——
居然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解釋,還打算教育她多讀書?拜託,它可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曾經讓無數小孩聞風喪膽的邪道法器好不好!邪道法器是幹這種事兒的嗎?
秦蘿心裡的小人認真點頭。
她從異世界穿越而來,之前認識的漢字與這裡的文字有很大不同,兩種記憶彼此混淆,時常會變成支支吾吾的小文盲。
伏伏真好,和宋院長秦老師一樣,始終不忘教導她努力讀書。
“好啦蘿蘿,讓你的小師姐休息一下吧。”
留在醫館裡的醫修師姐敲了敲半敞開的房門,溫和笑笑:“她太累了,最好睡上一覺哦。”
小豆丁藏不住情緒,露出有些難過的神色。
楚明箏察覺到這一絲情緒波動,動了動被子裡的指尖。
“小師姐,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秦蘿正色,笨拙抬起右手,為少女別好耳邊的一縷碎發:“有不舒服的地方記得說,千萬不要藏在心裡,還有還有!等你睡醒,我會很快來看你的!”
她說不出漂亮話,措辭亦是極為簡單,楚明箏看著口型,心口卻像淌過一抹柔和的浪。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對待她了。
如同一團撲面而來的火,無比直白,也無比熾熱,沒有成年人世界裡的彎彎拐拐,倏地一下落在懷中,讓整具身體都變得暖烘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