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早在七年前,就已經生靈塗炭、死傷無數了。
她眼前的店鋪老板,甚至那個名為謝尋非的半魔……都注定逃不過必死的結局。
想到這裡,它難免又生出些許憤怒。
這場幻境大得超乎想象,並且在不斷向外擴散蔓延,先是龍城,再是郊外,說不定過上幾天,連周圍的小城鎮都會受到影響。
弄出這麼一場大烏龍,讓所有人陷入七年前的幻夢,幕後主使者究竟是為了什麼?
秦蘿想起龍城的結局,繼續十萬個為什麼:“叔叔,城外的妖魔進不來,我們不能找個通道,偷偷逃出去嗎?”
“你看啊。”
她生得可愛,嗓音糯糯甜甜,店老板一時忘卻見到謝尋非後的懼意,指了指她身後的某處角落:“能看見那團金黃色的亮光嗎?”
秦蘿順勢扭頭,隻見長街深深,角落裡的房屋雜亂矮小,透過樓房之間的縫隙看去,在遙遙遠處,佇立著一面高高城牆。
城牆呈拱形環狀,被燈火隱隱勾勒出高大的輪廓,頂端則閃爍著繁星一般晶亮的明黃光點,光暈層層散開,絲線似的串連成片,將整個牆面渾然包裹。
店老板道:“那是仙家小道長們設下的陣法,能將邪氣驅逐在外,不讓它們進來。我們要想出去,或是向別處求援送信,同樣需得破開陣法,但陣法最是講究完整,如今城牆四面皆是陣眼,無論何處生出漏洞,都會功虧一簣。”
秦蘿皺著眉頭努力消化。
老板瞧出她的擔憂,旋即又笑:“小娘子莫要慌張。如今我們佔據優勢,陣法牢固,城外邪祟不可能進來。龍城雖然偏僻,但好歹是處城池,多日閉城不開、魔氣衝天,周遭鎮子的百姓定能察覺異樣,等他們向仙門求援,那群邪魔便無計可施了。”
他說得信誓旦旦,秦蘿找不到反駁的漏洞,隻好恹恹點頭。
黑街很亂,逃避官府追捕的、為非作惡的、入邪入魔的男男女女皆是居於此處。天色越深,街道越是顯出幾分古怪的熱鬧。
比如回程途中,盯著秦蘿嘰嘰喳喳的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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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尋非?謝尋非帶著個小丫頭?看上去味道不錯,他也開始修邪術了?”
“你懂什麼,正常小女孩能跟著他這樣走?這分明是修了駐顏術,看上去年紀輕輕,其實早就成了個幾百幾千歲的老怪物——指不定還是謝尋非他娘親!”
“謝尋非手裡拿的什麼東西?綿綿……噫,這什麼名字,好惡心!”
自從來到幻境,天道送給她的小禮物便失了效果,秦蘿被盯得害羞,默默朝謝尋非靠近一些。
少年冷冷抬眸,逼退幾道探究的視線,右手微動,給她遞去一塊點心。
然而點心並未被接過,而是有某種軟綿綿的觸感落在他手背。這樣的感覺陌生卻溫暖,緊緊跟著一股輕盈力道,按著手背往上推。
“謝哥哥,”女孩的嗓音很輕,“你一定也餓了,第一個你先吃吧。”
他常年闢谷,以天地靈氣為養料,並不依賴進食。
謝尋非下意識想要拒絕,一低頭,卻見到一雙黑葡萄模樣、充滿期待的眼睛。
他迅速挪開視線。
“她給謝尋非遞了一塊……那什麼甜糕?不會是偽裝成點心的絕世靈藥吧?”
“想什麼呢,他們不剛從老陳的鋪子裡出來嗎?等、等等,謝尋非他,他張嘴了?老天,謝尋非吃了綿綿羊奶香糕!!!”
“丟人吶!他不是闢了谷,隻吃動物的骨灰嗎?”
“什麼骨灰,瞎說!他明明在靠清晨的第一滴露水維持修為!”
越說越離譜。
謝尋非強忍下把房屋掀翻的衝動,面無表情開始咀嚼,腮幫子一鼓一鼓,很快又給秦蘿遞了塊點心。
於是鼓著腮幫子的小倉鼠由一個變成兩個。
“……奇怪。”
秦蘿嗅了嗅手裡的點心,悄悄在識海戳戳伏魔錄:“伏伏,綿綿羊奶香糕,好像沒有味道。”
“因為是幻境嘛。”
伏魔錄嘆氣:“創造這麼大一出幻境並不容易,哪能面面俱到。”
小丫頭倒仍是一副開開心心的模樣,又咬了口軟綿綿的點心:“能填飽肚子就很好啦!院長說過,她做的飯有她的味道,陳姐姐做的飯是陳姐姐的味道,謝哥哥的味道一定比點心原本的味道更好。”
謝哥哥總是在笑,人也溫溫柔柔的,身邊還會出現軟軟的黑豆沙糊糊。
他的味道一定是甜甜的,帶著點黑芝麻糊的香氣,最好還是冰凍過的,涼絲絲冷沁沁,在冬天一口咬下去,整個人能開心得飛跑起來。
——這樣一想,她還能再吃五個!
小孩的情緒總是藏不住,秦蘿吃著糕點,腳下如同生了歡歡喜喜的風。
這是謝尋非從未見過的快活,他心中覺得奇怪,佯裝不在意地扭頭,一瞬便望見小不點彎成月牙的雙眼。
如同生了光,映出一汪澄澈的泉,即便置身於混亂骯髒的街道,也仍然純白得叫人不願挪開視線。
想來他脾氣真是很壞,沉默片刻,還是習慣性發出嗤笑:“不過是塊廉價的點心,就能讓你如此開心麼?”
這句話帶了些揶揄,他在開口的瞬間便生出後悔,等話音落下,徒留愈來愈濃的自厭。
第18節
若是換作其他人,定會與她分享這番樂趣,可他一生被苦難佔據,如今恍然看去,竟已忘記了應當如何感到開心。
離群索居、陰沉乖戾、自始至終隻會破壞氣氛,連他都厭煩這樣的自己。
秦蘿的腳步一頓。
再抬起頭來,眼中居然滿是吃驚,裝滿糕點的腮幫子向兩邊鼓起,講話像在唔唔唔:“我我我、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謝尋非:……
謝尋非:“……嗯。”
“因為真的很開心啊!”
小倉鼠咽下嘴裡的點心,拿手搓了搓又酸又累的臉頰:“遇見謝哥哥之後,我有了房子住,有東西吃,還有人陪我說話,不用擔心被壞蛋抓走。”
冬夜的雪很大。
因此當秦蘿踏踏踏向前跑開幾步,又轉過身來面向他時,緋紅裙擺輕輕一揚,便有浮玉般的雪色悠悠溢開,縈繞在鬥篷、腳邊、以及女孩漆黑的長發。
秦蘿咧著嘴與他對視,瞳孔瑩瑩發亮:“你看,白白的雪花很漂亮,城牆上星星一樣的亮光很漂亮,兩邊小小的房子很漂亮,謝哥哥也很漂亮——這一切都很好,我也很開心。”
……什麼啊。
在她身邊,分明隻有冷得令人厭煩的大雪,毫無美感可言的陣法,黑街中貧瘠破敗的小屋,以及生來就被厭惡的半魔。
他與“漂亮”這種詞語根本搭不著邊。
謝尋非想要別開目光,心口卻悶悶發堵,有什麼情緒正在破土而出,又被他狠狠壓下。
他已經……快要承受不了如此鮮活的情緒。
秦蘿仰頭看著他:“謝哥哥,你不開心嗎?”
他才不覺得開心。
少年欲要矢口否認,卻聽耳邊再度傳來女孩稚嫩的嗓音:“謝哥哥,你頭上的小黑動了一下!”
……所以不要給他的魔氣隨便取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謝尋非屏息凝神,試圖壓制魔氣的騷動,卻莫名感到心煩意亂。
於是頭頂的黑色兔子晃了晃圓滾滾的肚皮,耳朵倏然一搖,在他腦袋上打了個舒舒服服的滾。
很不給面子的秦蘿:“又動了!小黑,好可愛!”
謝尋非:。
小孩,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天下第一最討厭。
四周的小樓裡響起嘈雜笑音,生有桃花眼的艷麗少年卻頭一回感受不到絲毫怒意。
比起羞惱,更為明顯的,是從耳根騰起的熾熱溫度。
若是以往,他本該生出不悅的。
可謝尋非隻是抿唇蹙眉,笨拙摸摸發熱的耳朵,努力做出冷硬的口吻:“……別看了。”
之後的一夜寧靜祥和,沒出現任何變故,然而第二日清晨,秦蘿卻是被一聲尖叫吵醒的。
尖叫之後,是更為悽厲的刺耳怒號。
冬天的被窩最是暖和,她睡得迷迷糊糊,還以為自己做了噩夢,下一瞬,就聽見轟隆隆的巨響出現在耳旁——
臥房裡好端端的石頭牆,被不知什麼東西轟塌了。
上一瞬息的秦蘿:—。—???
此時此刻的秦蘿:o。O!!!
“快快快、快跑!我感覺到一股邪氣,有危險!”
伏魔錄的催促清晰可辨,不遠處則是陌生男人的尖叫:“救救救命啊!陣法、陣法為何出現紕漏……邪魔闖進來殺人了!”
黑街位於龍城邊緣,與城牆緊密相連,若有邪魔闖入,這裡毫無疑問是最先遭殃的地點。
秦蘿來不及細想太多,正要下床跑開,猝不及防,與一雙血紅的眼睛四目相對。
臥房牆面被毀,一名異常魁梧的男子立於牆外。雖然同樣黑氣纏身,但與謝尋非不同,男人渾身上下滿是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那些黑糊糊的氣息粘膩濃稠,帶著濃濃殺意。
這個人會殺了她。
“陣法已被修補,與你同來的魔物皆已伏誅。”
現場一片混亂,男人身後跟著幾個手持長劍的白衣少年,想必是店老板口中的仙家弟子。為首那人望見秦蘿,面上神色更厲:“若不傷及無辜,我們定會饒你一條性命。”
然而男人怎會理他。
電光石火,異變陡生。
黑蛇般的氣息愈來愈濃,伴隨著男人一聲冷笑,倏然向秦蘿所在的角落飛撲而來。
身為劍聖之女,她帶有不少防身法器,以此人的修為應當構不成威脅。
伏魔錄對此心知肚明,卻還是忍不住提了一顆並不存在的心,做好當男人襲來之際,拼盡全力將秦蘿護住的準備。
然而它沒能等來那一刻。
黑氣如潮,滿攜殺意衝來的瞬間,陡然現出另一道刺目白光。
——被謝尋非握在手中的小刀寒芒隱現,殺氣斬碎片片飄搖而落的雪花。
少年身如鬼魅,不過眨眼的功夫,在霧一般的雪屑裡,便爆開觸目驚心的血紅。
秦蘿微微睜大眼睛,還沒做出反應,頭頂就被蓋上了一件粗布外衫,遮掩住全部視線。
冷冰冰的皂角氣息,是謝哥哥的味道。
街道上亂作一團,吵吵嚷嚷的人聲不絕於耳,坐在床上的小團子微微一動,把腦袋上的布料輕輕掀開。
那個陌生男人已經不見了。
而在那群白衣服的仙門弟子背後——
秦蘿無聲張了張嘴,聽見自己心髒砰砰跳動的聲音。
在四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裡,有張格外熟悉,卻又與之前大不一樣的面孔。
她變矮了許多,沒有戴面紗,臉上的疤痕也盡數消散,開口時嗓音稚嫩,帶著激動的顫抖:“蘿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