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堇青關上揚聲器,默默讓出船頭的位置。
林邁步走出船艙。為了方便在湿地裡行動,他向來隻穿迷彩作訓服,園區發下來的統一樣式的外套被他隨便系在腰間。天氣炎熱,他幹脆把T恤衣袖卷到了肩膀,汗水順著臂上肌肉的溝壑向下流淌,很快就被太陽烤幹了。
他一手提著滿桶鮮肉,另一隻手舉著一根細長的帶著尖刺的竹竿。與和善溫柔的蘇堇青不同,林唇角緊抿,表情冷硬,足以拒人千裡之外。
他向來不擅長和遊客們打交道,員工守則裡的“面對遊客必須保持微笑”的條款,他從來沒有執行過。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收到過任何投訴——蘇堇青曾經和艾德文討論過這個話題,他們一致認為,可能在遊客心裡,像鱷魚跳這麼血腥恐怖的項目,一定要由冷冰冰的壯碩男人來表演。
林在船頭站定,他先隔著護欄,仔細確認了一下哪片水下鱷魚較多。然後他便從鐵桶中拿出一大塊新鮮滴血的肉,把肉穿到了竹竿頂部的利刺上,就像是釣魚前需要把魚餌掛在魚鉤上一樣。不過魚鉤是彎的,而竹竿頂部的利刺卻是直的。
在準備工作就緒後,男人把那根竹竿直直送向水面,因為竹竿長度有限,那塊鮮肉便高懸於水面之上,距離水面至少還有一米的距離。
船長早已熄滅了發動機,扁平的遊船飄浮在靜謐的水面上,隻有遠處水草叢裡會飄來幾聲水鳥的嘶鳴。
暗沉的血液順著鮮肉,一滴滴砸進水面,很快就融進水裡,再不見任何蹤影。
“這下面真的有鱷魚嗎?”不知哪個遊客問,“看著挺安全……”
“——嘭!”
隻聽一聲巨響,一條足有四米多長的巨型鹹水鱷破開水面,長長的尾巴在水中一攪,身子躍入半空之中,一口咬住了尚在滴血的生肉!!
它雖然體型碩大,但動作格外靈敏,遊客們還來不及反應,便見一抹綠黑色突然衝入視線裡,然後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重重落回水中,激起衝天大浪!
站在前排的遊客甚至被水濺湿了褲子,可這時沒有一個人能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這,就是黃水潭上,最為驚險,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鱷魚跳”!
遊客們的驚呼一聲高過一聲,林完全不受影響,沉默地繼續“釣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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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塊鮮肉被穿在竹竿上、被投入水中,而那些貪婪又殘暴的鹹水鱷們,便一次又一次的躍出水面,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噬。
男人面無表情地重復著投食的動作,仿佛圍繞在船周圍的獵食者們,不過是一群再普通不過的野狗罷了。
直到最後一塊鮮肉被投食完畢,那些頂級獵手們才意猶未盡的散去,然而,還有一些體型超越五米的“大家伙”並未遠離,而是沉入湖面下,僅把鼻子和眼睛露在水面外,狹長的豎眸注視著遊船的方向,讓人不寒而慄。
對於它們而言,那些肥碩的鮮肉僅僅是飯前甜點,而每日開船驚擾它們休息的“兩腳獸”,才是真正的饕餮盛宴。
隻可惜……
遊船重新開動,船長拉響汽笛,這艘由兩腳獸鑄就的鋼鐵怪獸破開湖面,緩緩駛離了鱷魚聚集的區域。
林站在船頭,視線落在那群貪婪的野獸身上,雙眉逐漸收緊。
……
遊船停靠在岸邊,遊客們邁著發抖的腿,戰戰兢兢地走下了甲板。
直到踏上堅實的地面,確定這裡不會再有鱷魚從腳下冒出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從剛剛那種生死一線間的狀態恢復過來。
“沒想到鱷魚居然這麼靈活!快看我的鞋,還帶著一股湖藻味!”
“上帝,這才是真正的‘鱷魚跳’!你看到它們躍出水面時的樣子了嗎,就像是一頭恐龍鑽了出來!”
“媽媽,這裡的鱷魚比動物園的大好多,我下次還要再來看它們!”
遊客們津津有味地討論起剛剛見到的精彩景象,更有人迫不及待地走向碼頭的紀念品銷售中心,打算買些合法經營的鱷魚皮零錢包什麼的,帶回去送給親人好友。若是膽子夠大,外區的餐廳還會提供鱷魚肉美食,供遊客們一飽口福。
蘇堇青在確認最後一位遊客下船後,便跟著人群一同離開了。
然而她未走兩步,就被熟悉的中文叫住了。
“嗨,蘇領隊,你是中國人嗎?”
叫住她的,正是剛剛下船的華裔家庭,年輕女人看起來三十出頭,嫻熟地在英文和中文之間切換。
“北領地這邊很少見到黃皮膚的亞裔!我們看到你覺得好親切,能不能合張影?”
說著,家裡的男主人便舉起了相機,而那個看上去不過六、七歲的孩子,已經興高採烈地抱著自己的鱷魚玩偶,腼腆地鑽到了蘇堇青身邊。
蘇堇青做了一周多的臨時導遊,這還是頭一次遇到遊客主動要求同她合影,偏偏還是說中文的遊客!她深知“蘇瑾”這個名字在國內的知名度,雖然現在這幾位僑胞沒有認出她來,若是她們把合影發布在國人常用的社交軟件上,說不定就……
“姐姐,姐姐!我好喜歡鱷魚,我以後也要像你一樣,每天都開著大船,載著好多好多人,在黃水潭上看鱷魚!”孩子的童言稚語最是可愛。
蘇堇青低頭看向那個小男孩,隻見他的眼睛裡帶著純粹剔透的崇敬與親切,這種晶晶亮的目光,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那些在機場裡通宵排隊、隻為了見她一眼的執著粉絲。
她不忍心拒絕孩子的請求,然而她卻是不能同他合影……
就在她陷入兩難境地之時,早已離開的林忽然轉身走向了他們。
這個從未在遊客面前說過一句話的男人,突然開口了:“……蘇導遊不方便合影,但我可以。”
他手上還拿著釣鱷用的釣竿和盛放鮮肉的水桶,衣服下擺幾乎全被湖水打湿,手上還佔有濃濃的鮮血氣息。
他這幅模樣,若是走在大馬路上,隻會被人誤以為是冷酷殺手,然而在剛剛觀看完鱷魚跳表演的小朋友眼中,這個叔叔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
小朋友立即“倒戈”了,他完全忘了剛剛他還抱著蘇堇青不撒手,現在他迅速跑到林身旁,不顧他身上淋漓的鮮血,貼得近近的,臉上揚起了一個八顆牙齒的傻笑。
林很不喜歡拍照,面無表情已經是他能在鏡頭前作出的唯一表情。
好在小朋友就喜歡他這股酷酷的氣質,纏著他同他拍了好幾張照片。
蘇堇青心裡微微一暖,向他投去了感激的視線。
……
待送走那個華裔家庭,倆人結伴向著員工休息室走去。
兩人一個寡言、一個腼腆,一路上並未有太多交談。
蘇堇青為剛剛的事情道了謝。
林說:“不謝。”
簡簡單單兩個字,之後又恢復了沉默。
在半途中,林被伊萬諾維奇劫走了。伊萬諾維奇痞痞地叼著煙,背著兩人的□□,招呼林去巡視周邊。
這樣一來,蘇堇青又剩下孤身一人了。
而這種寂寞,正是她現在急需的。
上船前,林對她說的話,讓她產生了不小的搖擺——她離開時走的決絕,一手斬斷了所有回頭路,勢要和“蘇瑾”永別。
從進入娛樂圈的第一天起,她心中就承擔著極大的心理壓力,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被放在聚光燈下,有無數人拿著放大鏡對大的指指點點。但她想到病重的母親,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
可惜……最終卻是她的母親,沒能堅持住。
一面是刻苦銘心的喪親之痛,一面是身為公眾人物被時刻擠壓的私人空間,那時的她就像是被兩面牆緊緊夾住,而能夠讓她喘息的餘地越來越小。
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徹夜難眠,隻能靠藥物強迫自己入睡。她想叫,卻叫不出來,她想哭,又哭不出聲。仿佛她渾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停擺了,隻剩下一顆無時無刻不在絞痛的心髒。
她幾次向經紀公司提出隱退、提出賠償,可卻換來了所有人的不理解。
於是她走了。
一走了之。
她來到了卡卡杜,這個人煙稀少的世外桃源。
可在三個月的時間溜走後,她心中油然升起了一陣愧疚。
娛樂圈雖然復雜勢利,但粉絲們對她的愛,是真實的。她的不告而別,會對他們產生多大的傷害呢?
她知道有很多人會把粉絲稱作“腦殘粉”,可是她想,喜歡一個人又有什麼錯呢?
想到那些可愛的面孔,想到那些真心支持她的人,蘇堇青陷入了深深的愧疚當中。
正如林所說,為了這份沉重卻真實的愛,她必須去“看看”他們了。
……
回到休息室後,蘇堇青向網癮少年艾德文借電腦用。
艾德文嚇得從椅子上掉了下來。
“蘇……你、你怎麼突然想用電腦了?”艾德文瞪大了那雙淺灰色眼睛,臉上的雀斑都透著一股好奇。
蘇堇青沒有解釋,隻微笑以對。
她一笑,艾德文就暈暈乎乎地不知道今夕何夕了。他趕忙讓出電腦,貼心地為她打開引擎,告訴她:“這裡網絡很差,時靈時不靈的,要是上不去了你就叫我!”
蘇堇青道謝後,落座在電腦前。
她望著熟悉的空白一片的網頁,深深呼出一口氣,顫抖著雙手,打下了兩個詞。
【蘇瑾】【隱退】
當她按下回車鍵之前,她卻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理狀態,究竟能不能承擔住即將到來的信息潮。
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其實隻是個懦弱的普通人而已。
艾德文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偷瞄她的電腦屏幕,本來想看看她要搜些什麼,卻沒想到她打下了四個方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