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夾著飯桌上的菜,像是額頭長著眼睛,“看什麼?”他問。
林溫被發現,她訕訕地否認:“沒什麼。”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憋話。”
男人從洗手間抽煙回來的時候,林溫聞到煙味,她忍著沒說,當時男人就說她“你很喜歡有話憋著”。
現在又聽到男人這樣說她,林溫抬眸,光明正大打量對方。
其實她今天一早就已經注意到他。
航班第一次推遲的時候,乘客們都不耐煩,她一直垂眸望著地面的瓷磚,無意中抬頭,她發現坐在過道另一端的男人,似乎也在看機場锃亮的地面。
不同於其他乘客,男人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
他似乎過於冷漠,完全不受周遭影響,乘客們吵架再大聲,他都隻是一個局外人。
直到姜慧阿姨的兒子橫衝直撞,差點碰到危險,男人才像從局外跨進了局內,一腳踹翻了鬧事的男乘客。
林溫對人的防心很重,但面對這個男人,她的防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她還記得他在飛機上說“小朋友,把眼睛睜開”時的穩重語氣,她都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是這句話將她拉回人世。
林溫想,這人至少不壞,又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其實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對方要是不願意說,大可以不理睬她。
於是林溫問道:“我是好奇,你不是已經工作了嗎,怎麼還在讀書?”
男人回答:“我如果不回去讀書,那過幾天我的確就工作了。”
林溫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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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菜。
過了會兒,林溫又問:“那你是大學生嗎?”
“嗯。”
林溫盯著他的絡腮胡,實在很難相信,“你大幾了?”她問。
男人似乎想了想才說:“你覺得我大幾?”
林溫先問:“你是醫科生嗎?”
醫學本科五年制,本碩連讀七年,本碩博連讀八年,男人拿著筷子,撩了她一眼,道:“不是。”
林溫隻能盡量貼近現實地猜:“那你……大四?”
男人若有似無地提了口氣,喉嚨裡逼出一聲“嗯”。
林溫抿嘴笑笑。
都是學生,即使對方是大齡的大四學生,這也讓她感覺距離拉近了不少。
姜慧總算從洗手間回來,她擺著手,沒什麼力氣地表示她拉肚子了,另外叫了一份清湯掛面,姜慧三兩口就吃完了,有點沒飽,但她不敢再碰桌上油膩的菜。
飯後雨勢不減,三人撐著傘就近找住宿,姜慧看中一家外觀不錯的酒店,打算進去,林溫卻盯著另一邊看起來陳舊廉價的小旅館。
姜慧吃驚:“你不是想去住那裡吧?”
林溫點頭。她要逃學,可她隻帶了一隻小行李箱和一隻雙肩包,她身上全部現金加起來隻有幾百,這幾百塊撐不起她“大手大腳”住酒店。
男人已經走到酒店門口,見狀他回過頭,
姜慧拉住林溫:“開什麼玩笑,你今天跟阿姨住,阿姨請客,不用你出錢!”
剛才那頓飯姜慧也硬要請,男人沒搭理她,自己把錢付了。姜慧隻吃了一碗清湯面,但林溫吃得多,她不好白吃,拿錢平攤了。
男人倒沒拒絕,隻收她三分之一的錢,沒要姜慧的。
雖然隻是三分之一,但那家飯店菜價頗貴,點菜時林溫沒打算逃學,如今既然要逃學,那省吃儉用是必然。
林溫做不出白佔便宜的事,她拒絕姜慧的好意,姜慧又道:“那你出一半房錢,我們一間房,你正好幫阿姨省錢了!”
林溫為難,她先前在男人的手機上查過附近酒店的價格,知道這間酒店就算半價,也超過了她當下的預算。
姜慧拗不過她,但也沒法陪她去“吃苦”,她是孕婦,又帶著孩子。
腸胃又有反應了,姜慧捂著肚子,讓男人幫忙:“小周,那你陪溫溫去看看,要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就把人帶回來!”
“不用不用。”林溫道。
“聽話,你這孩子!”姜慧受不了,拉著大寶趕緊衝進酒店找廁所。
男人抱著胳膊,站在酒店門口。
林溫辮子總扎不緊,幾绺碎發從馬尾辮裡逃了出來,她撓撓臉,順手把碎發挽到耳朵後,“我自己過去就行了。”她客氣道。
話是這麼說,她腳尖卻遲遲沒調頭。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更是她第一次外宿酒店,總歸有點忐忑,希望有人能陪陪她。
男人看了眼她的腳,他的表情都藏在絡腮胡裡,林溫其實不能明確分辨對方笑沒笑,但林溫觀察他的眼睛,總覺得他是笑了一下。
“走吧。”男人邁步。
林溫握著傘柄,輕輕松口氣。
小旅館的標間一晚上八十元,林溫朝男人看,沒開口,但男人顯然猜到她想問什麼。
“可以。”
“哦。”林溫點點頭,問前臺要了一間房。
房間在三樓,林溫家境普通,小時候住過偏僻的平房,但再差也沒住過這樣的房間。
說髒也不髒,但絕對算不上清爽。
男人問:“確定住這裡?”
林溫捏著被角掀了一下被子,又環顧一圈,她掐著腰,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勁,用力點點頭。
“嗤——”
這回林溫確定男人笑了,林溫不解,她小聲問:“你笑什麼?”
男人眉眼比之前和善許多,他道:“沒什麼,喉嚨痒。”
林溫總覺得這是借口,但這無關緊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男人走了,林溫關上房門,把錢包拿了出來,認真數了一遍現金。
她不是要離家出走,而是逃學,逃學一兩天她也滿足,反正借口是現成的,航班最快也要三天後才有。
可她身上這點現金,似乎很難支撐到她開學。
盤腿坐在床上算了好一會兒,林溫又穿上鞋子下了樓。
天已經黑了,大雨仍不停,林溫來時留意到賓館旁邊有網吧,她快步衝進網吧,花兩元開了一臺機子,搜索雜七雜八的信息。
搜完信息,她回到賓館房間,簡單洗了一個澡,走出浴室,她總覺得房裡有味道,打開窗戶透氣,她看到窗對面的人,不由愣了愣。
星級酒店和她房間竟然這麼近,相距似乎不足兩米,男人倚著窗戶,手上夾著一支煙,他似乎身體不適,嗓子一直不太好,略顯沙啞的音色傳了過來:“洗過澡了?”
“嗯……”林溫打量對面,“你在走廊嗎?”
“不是,好像是個雜物房。”男人說。
“你怎麼在那?”
“房裡有煙霧警報器,我出來抽支煙。“
“哦。”
“你剛去網吧幹什麼?”
“你看到了?”從她網吧回來到洗澡開窗,男人似乎不止抽了一支煙,林溫邊想邊說,“我去查工作了。”
“工作?”
“我想知道有什麼工作是我能做的。”林溫憂愁,“我還未成年。”
男人:“……”
林溫一邊擦著湿漉漉的頭發,一邊隔著雨幕跟對面的人說:“你打算逃學多久?”
“……看情況。”
“你要逃很久?”
“或許。”
“你有存款嗎?”
“沒有。”
“那你想好找什麼工作了嗎?”
“……沒。”
“你沒有提前規劃過?”
“……嗯。”
林溫放下毛巾,抿了抿唇,語重心長道:“住宿吃飯都要花錢,你這些應該都考慮清楚。”
男人問:“你都考慮清楚了?”
林溫“高瞻遠矚”道:“嗯,我想過了,還是回宜清比較合適,這裡物價相對高,方言也聽不懂,哪裡是哪裡都不清楚。”
男人說:“宜清物價也高。”
宜清是省會城市,林溫不是宜清人,她家在南林市江洲鎮,兩地方言不同,但畢竟一個省的,方言相似。
林溫道:“最重要的是,我得給自己留有餘地,要是錢真的不夠花了,我回家也方便。”
“……”男人似乎無話可說,過了會兒,他扯了一下嘴角。
林溫確定自己沒看錯,他右邊的絡腮胡真的動了動。
林溫蹙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麼,她道:“這沒什麼可笑的,我又不是逃學一輩子。”
“那你打算逃學幾天?”男人問。
林溫說:“最多三天吧。”
“三天有意思嗎?”
林溫看了看發尾還有沒有在滴水,溫聲道:“三天就夠了,我很容易滿足的。”
男人沉默。
林溫沒看見對方神情,她繼續用毛巾搓著發尾,問:“那你有什麼計劃嗎?”
男人說:“我可以投靠朋友。”
林溫愣了愣,隔著兩米距離和滂沱大雨,她對“陌生人”道:“我沒朋友……”
男人沒問什麼,他抽了兩口煙,半晌才說:“我可以帶上你。”
林溫沒吭聲。
男人似乎想到什麼,又說:“反正最多三天,你要怕白吃白喝,就幫我跑個腿,打掃個衛生。”
他連她最後的一點顧忌都說出來了,林溫知道對方尚算陌生人,她不該心動他的提議。
林溫低頭揉著毛巾,沒有給出答案,她帶著點孩子氣地輕聲道:“相比逃學,我更想時間快進,我想考到市高中,考到市高中就好了。”
男人彈了彈煙灰,一頓,又豎起香煙,心血來潮道:“你看著煙說。”
“嗯?”
“再說一遍。”
林溫莫名其妙:“我想時間快進,考到市高中。”
朝上的煙頭亮如星星,在這個雷雨交加的昏暗深夜,男人大拇指揿住煙頭,猶如清風吹熄燭光。
男人說:“希望你心想事成。”
林溫一怔。
風雨如故,對面的光突然亮了一些,有人打開雜物房的門,驚訝道:“你誰啊,怎麼在這裡。”
男人準備離開,林溫突然扒住窗框,衝對面喊:“我會打擾你嗎?”
男人望向她,頓了頓,道:“不會。”
第二天,林溫在胳膊瘙痒中醒來。
星級酒店含早餐,林溫住在小旅館,早餐隻能自己覓食。
她隨意啃了一隻包子,啃完後和酒店裡的兩人碰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