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陸鎮行毫不猶豫便道,“我停劍山莊怎麼可能用魔教的東西!凌天嘯怎麼還留著他!一個魔教叛徒, 更該殺了。”
傳訊侍從顫顫巍巍退了下去。
“莊主息怒, 您看, 要不您先把這碗補湯給喝了。”垂立在一側的劍侍辛墨也年愈五十,正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溫聲道。
“我沒病, 喝什麼補湯!”
陸鎮行看也不看那碗湯藥。
外表是看不出, 但行動明顯比以往遲緩,夜間咳嗽的次數也增多,辛墨一陣苦笑,自從上次外出把遍體鱗傷的殺少爺帶回來, 就再難看見自家莊主有好臉色。
“我辛苦熬的, 您多少喝兩口吧。”
陸鎮行最後才勉強喝了兩口,然後目光定定地望向某處。
辛墨隨著他的視線也望去,靜心堂的正中央,不久之前黑衣青年還跪在地上接受著杖笞, 苦苦支持, 血染衣衫,仍不願松口,固執倔強地和當年如出一轍。
二十多年前,也曾有個少女跪在此處, 緊咬著唇, 求她父親成全。
他還記得那個從小被全山莊看著長大,鍾靈毓秀、溫婉可親的少女,有著可以讓極寒冰山融冬化雪的溫和笑容, 明明穿著黑衣卻氣質纖塵不染,頰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很容易便會被逗笑,美貌驚人的臉上也總是掛著微笑,好似沒有什麼事情能讓她煩悶憂愁,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
那也是他們莊主一生中最平和的時候,甚少發怒,甚少罰人,因為隻要她一求情,他們莊主便會心軟,每年女兒的生日他更是不辭辛勞尋來奇珍異寶,隻為逗她一笑。
其實就算隻是同門師兄妹送她一根簪子一本書冊,她也會笑得很開心。
她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母親去得早,自幼便乖巧懂事,知道安慰父親知道體諒兄長,就算是父親領回來的那個與莊裡格格不入的小少年她也溫柔以待,每日練劍讀書,偶爾侍弄花花草草,從來沒向她父親要過什麼,也沒發過脾氣使過小性子,唯一的那一次,卻與她父親幾近決裂。
想到這裡,就連辛墨都感覺到心口微微發疼。
那白家少主在她十五歲時便上門提親,隻這麼一個如珍如寶的女兒,那時老莊主哪裡舍得,草草便將人敷衍過去,過了一兩年才問她的意思,她當時微微愕然,隨後便笑著說道:“父親你決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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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衡珏當時在江湖上也算是風頭正勁的少俠,又兼出身名門,外貌俊秀不凡,除了知慕少艾的早了些,也沒什麼大毛病,最重要的是,即便被拒絕了,他也經年如一日的獻著殷勤,十分百折不撓,似乎非卿不娶,甚至將停劍山莊的事也當作是自己的事,最終打動了陸鎮行。
隻是沒曾想,定親後不過半年多,她便想要退親。
她跪在廳堂正中,曾經柔和的目光卻滿是堅定,柔弱的身軀俯低了下去,一字一句道:“此事概是女兒一個人的錯,是我意志不堅,情難自持。不求父親諒解,隻求將親事退回,我會向白崖峰去信說明道歉。若有損停劍名譽,我也會一力承擔。”
“一力承擔?你如何一力承擔!”
陸鎮行當時大發雷霆,幾乎就要動手去打這個從出生以來就一根手指都舍不得碰的女兒。
辛墨至今還能回憶起那時的場面,兩個人都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想勸懷仙小姐再多三思,想告訴她何必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他從不知那麼柔弱的少女也可以有這麼堅定的意志,簡直萬劫不復其尤未悔。
她梗著雪白長頸,緊咬著唇,似乎就等陸鎮行打她。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母子倆。
辛墨簡直想在心裡嘆息,雖然氣質千差萬別,殺少爺也從來不笑,但透過那隱約相似的五官,仿佛真的能看到昔年的舊人。
正想著,他突然聽見一旁的陸鎮行道:“為什麼?一個二個都這樣,是我哪裡教的出了差錯?我分明隻是……”他聲音戛然,似乎隻是喃喃自語。
這時的陸鎮行失去了停劍山莊莊主的威嚴,仿佛隻是個滄桑失望的老人。
辛墨想寬慰他兩句,卻見陸鎮行已經站起身,朝外走去。
“莊主……”
他叫了一聲,便就不再多言。
懷仙小姐走時,老莊主便將她留下的所有東西一並燒毀,包括畫像和衣物書冊,一樣未留,他足夠絕情,經年從不曾提她一句,也不許下人提她,就好像陸懷仙壓根不曾存在過。
可東西能燒,人留下的痕跡如何能抹去。
陸鎮行走得腳步沉穩,卻也很慢,肺腑間隱約感覺到灼燒,一股咳意湧上,他強自壓下,山莊內張燈結彩,他快要過壽辰了,陸鎮行壓根不在意,他隻知道,他又要應付那些人了。
他不該如此生氣,他養他,不過因為他是柄劍。
他還記得當初陸承昭哭著在他面前說被野種打了,陸承昭三歲練劍,那時已習過三四套劍法,每日被他父親鞭策,可還是輕而易舉敗在了隻練過一套劍法,且全無人指導的小少年手下。
見到之後叫他演示才覺得駭然,他手裡拿的不過是根長竹竿,用的也不過是陸家最基礎的入門劍法,毫無花俏技藝,卻精準犀利到了幾乎成年人的地步,最重要的是殺氣豐盈,異常駭人。
利刃不該蒙塵,該有他的作用。
陸承殺的劍尖應指向魔教,也應殺向魔教,他花費近二十年,悉心培養,幾乎傾注了所有精力,將他從頭打磨,手把手把他的鋒刃磨利,刻意要他摈棄所有私心雜念,不通情愛不識感情,隻知殺戮魔教之人。
就連給他取名承殺,也意喻著承擔殺業。
重劍無刃,因為陸承殺便是那柄刃。
他也確實成功了,十幾歲初出江湖的陸承殺很快便名震天下,殺得魔教聞風喪膽,他心智堅定,從無一分動搖,也絲毫不受外界影響。
罵他也好,誇他也罷,他也始終是一個表情。
他無欲無求,即便有拉攏討好他的人,也都無從下手。
他本該是柄完美的劍。
可沒想到最後竟又變成了這樣。
難不成連血脈都能傳承?
陸鎮行閉上眼睛,眼前仿佛再次浮現出了那張美麗柔弱卻又分外堅定的臉龐,之後又換成了另一張五官越發相似卻同樣蒼白堅定漆黑雙眸意志不改的臉上,他隨手一拍,便將行路過的假山拍得粉碎,胸口一陣巨震起伏,他撫著心口,難以自持地吐出一口血來。
血落在一旁的土地上,很快湮沉下去,變成烏色。
身後的辛墨追了過來:“莊主,您……”
陸鎮行怒喝道:“別管我!”
辛墨隻得不安退後。
陸鎮行道:“那孽畜死了沒?”
辛墨略怔了一會,才道:“應還關在地牢裡,不曾聽說……莊主可是要見他?”
陸鎮行道:“見他作甚?命人嚴加看管,決不許人接近他,也不許他逃了。”
辛墨苦笑道:“是,莊主。”
殺少爺那個樣子,哪裡能逃得動。
他那個脾性,又如何會逃?
隻是他不敢說,震怒之下,每一句都能是陸鎮行的逆鱗,如今殺少爺犯下大錯,能暫且保得性命,就已經算陸鎮行開恩了。換做他年輕時的脾氣,這般與魔教勾結,還與自己動手護著不讓殺,縱然是親兄弟,隻怕陸鎮行也會當場大義滅親。
又或許……辛墨猶豫著想,看著那張臉他是否下不了手。
陸鎮行的壽辰已緊鑼密鼓籌備起來,他不論年歲資歷還是聲望在江湖中都是數一數二的,一生縱橫江湖,威名赫赫,光是廣為人知的大戰就不知多少,如決戰青城山之巔,一人一劍屠上魔教大本營等,令無數年輕少俠仰慕崇敬。
近年來他鮮少露面,壽辰幾乎是唯一能見到他的機會,因而山腳下平日裡少有外人的劍城突然熱鬧非凡起來,各大門派和許多江湖小門派也都前來祝壽。
陸懷天並他夫人秦素雨負責接應大門派來客,而小門派則由陸承昭和陸承陽負責。
先頭陸懷天才接待過青城門的掌門徐不驚,後面就見白崖峰的人氣勢洶洶而來,徐不驚一身青衣白褲,和其他弟子穿的沒什麼區別,他年紀不大,三四十歲,比他們門派大師兄沐雪浪也就年長個十歲,此時好脾氣地笑笑道:“別管我了,應付後面那幾個吧,懷天兄辛苦了,你這是真的麻煩。”
陸懷天向他抱拳道謝。
白崖峰峰主白衡環倒是一臉苦相,但他身後跟著的幾個仙風道骨年紀頗大的長老各個橫眉冷對,目光冰冷,似有深仇大恨,連帶著看陸懷天都仿佛要活剐了。
寒暄過後,陸懷天不卑不亢引人入內。
其中一個長老已經冷道:“那奸徒陸承殺呢?”
陸懷天道:“他還被關在地牢。”
那長老道:“你們何時處置他?”
陸懷天道:“這件事由家父決定,在下也不敢置喙。”
那長老冷笑道:“莫不是等你們莊主生辰一高興,便將他放了吧。眾目睽睽與魔教勾結又以下犯上,號稱與魔教仇深似海的停劍山莊要是如此處置,怕是要讓全江湖恥笑。”
陸懷天平靜道:“此事停劍山莊自不會姑息,幾位請先進去。”
那長老還想說點什麼,身旁白衡環已經拉了拉他,滿臉無奈小心賠笑道:“夠了夠了,我們先進去,此事回頭再說吧。”
等進去,那長老才怒其不爭道:“聿江是不是你親侄子?他如今落到這般地步,還要被那坊間惡意編排,幾欲尋死,你不為他義憤,反倒阻攔,你就是這麼當人叔叔的?”
白衡環無奈道:“你把氣撒到陸懷天身上也於事無補啊,他擺明了做不了主,回頭人家陸莊主肯定會秉公處理的,消消氣,消消氣。我們什麼千山雪蓮萬年人參多給小江補補,他遲早能好起來的。”
“你……”那長老指著他,氣了半晌,“要不是衡珏死得早……”
“哪輪得到我,我知道啊,我這不是也在努力做一個好峰主嘛。壽辰之時,我定會將停劍山莊之事說個清楚,保證不讓小江白受氣,行嗎?”
“哼,這還差不多。”
陸承昭也忙得夠嗆,他累得幾乎想把事情甩手全交給陸承陽。
今年陸承殺被關在地牢裡也就算了,往年也是他倆負責迎賓,他爺爺從不讓陸承殺來做這些,他甚至連見客都不用,露個臉就算很令眾人受寵若驚。他幾乎想跑到他爺爺面前說他偏心,當然她娘得知後對他說,你也想像那樣被你爺爺操練?
陸承昭想起陸承殺被他爺爺毆打著練劍時的模樣,遂搖頭放棄。
賓客們探頭探腦,顯然也想看好戲,還有小門派弟子怯生生問道:“陸少俠,他真的……”
陸承昭不耐煩道:“陸什麼陸,這裡全都是陸少俠!”
旁邊立刻有人道:“還叫陸少俠?那叛徒都六親不認了,心裡怕是隻有那魔教的美嬌娘,也不知這一時偷歡,值不值得。”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那陸承殺也不虧啊。”
其他人哄笑起來。
陸承昭自是知道這些日子外面都在傳些什麼,沒想到他們居然當面也敢如此,他對陸承殺無絲毫好感,然而此刻,他一腳踹過去,將人直踹出去滾了好幾圈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我停劍山莊的人輪得到你們來說!”
旋即,他拔出腰間碧落劍道:“誰他媽再敢在我們停劍山莊說一句?”
一時間,周圍噤若寒蟬,才想起這位出了名的紈绔脾氣也不是好惹的。
剛才還調笑著的人鼻青臉腫爬起來,語氣尤有不甘:“我說得哪句不……”
陸承昭道:“你什麼門派的?”
那人一愣道:“你問這個……”
“算了。”陸承昭又一腳直踹向他的面門,把人再次踹飛出去,轉頭對陸承陽道,“查查他叫什麼,再把他撵出去。真當我停劍山莊無人了。他們掌門若是還敢要這個弟子,我就親自上門去找。這他媽還有門派要他,我陸承昭三個字倒著寫。”
陸承陽點頭稱是,但無半分憐憫。
此後,再無人敢妄議。
筵席在傍晚開宴,暮色沉沉,燈火輝映。
青城門掌門徐不驚,白崖峰峰主白衡環,梵音寺住持慈忍大師,除了和陸鎮行資歷相當的當山派掌門凌天嘯因故隻派了大弟子褚浚前來,五大門派幾乎到齊,其他門派更是多不勝數,可謂賓客雲集,光是引著賓客入席的停劍山莊外門弟子就有百餘人,一些小門派甚至隻能將就著坐在他們搬來的巨石上。
其中部分是來祝壽的,還有部分是來看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