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收到唐澤的微信是在我上飛機前。
那是我們分手後斷聯的第十四天,他給我發了一個問號,然後問:「你把頭像換掉了。」
一個簡短的陳述句,雖然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到他看著手機皺著眉一臉不滿的樣子。
我想了想,按滅手機沒有回。
然後我登上了去西班牙的飛機。
我在西班牙的紅酒河度過了很愉快的一個月。
我關掉手機,將社交和雜事統統拋卻腦後,專心構思我的創作。
我還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人,叫趙煦,初遇的時候我正挽著褲腿下河撈淤泥,這是我作畫的原料。
他猛地從我背後將我攬腰抱起,我以為遇見襲擊的歹徒,雖然有一瞬間的慌張但我很果斷地將手裡滿滿的淤泥往後糊到他臉上。
他滿臉都是紅色的泥巴,眼睛睜不開來,但手還是穩穩地抱住我,張開嘴用英文說:「Itwillallbeoversoon,youhavealonglifetime.」
他在勸我別自殺,他以為我在河裡是想不開想自殺,我放棄掙扎,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我有些好笑,拍拍他箍在我腰間的手,告訴他我隻是在收集泥巴。
就這樣不打不相識。
因為他臉上被我摔了太多泥巴看不見路,我牽引他到最近幹凈的水源清洗臉,他清洗幹凈後的臉很英俊,竟然也是華人。
異鄉遇同客總是令人驚喜的,等一切收拾妥當,我有些愧疚地朝他道歉。
他倒蠻灑脫的,並沒有生氣,笑起來很豐神俊朗,非常陽光的紳士,他朝我豎起大拇指,稱贊我的防範意識和反應能力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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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他說他是從去西班牙南部海灘度假,在經過烏維爾瓦省行經A-461的公路上看見我在河裡,以為我想自盡,抱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念頭沖過來抱住我,結果差點失明。
他聽完我的創作理念後很感興趣,他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最後他臨時更改行程,想圍觀看看用紅酒河的河水和淤泥調和出來的顏料究竟能不能還原出當地的風貌。
我落落大方地接受他的請求,他是個非常得體有分寸感的人,在社交上維持著很好的距離,並不會讓人覺得被冒犯,所以我們相處得非常舒服。
例如他從不會在我專心創作的時候來打擾我,有時候我晝夜顛倒廢寢忘食他會讓服務員將食物端到我的房門外,輕輕敲三下門,並不做過多的打擾。
6
我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已經過去大半個月,旅館老板的女兒正在和趙煦搭訕,當地人好像都很喜歡他。
他風度極佳地拒絕,然後他朝我看過來,上下打量了我兩眼,然後含著些微的笑意說:「你的畫作展出的時候,大家一定想不到這幅畫背後的畫家經歷了什麼。」
我也笑,我渾身都是顏料和淤泥,狼狽得就像是剛從地裡撈起來的。
但我剛完成自己的得意之作,沒計較趙煦的調侃,我仰頭沖他笑,有些興奮地問:「你不是很好奇嗎?滿足你好奇心的時候到了。」
他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微微愣了愣,然後我帶他去我的畫室,2米的長幅畫卷,將紅酒河沿路的風景纖毫畢現地復刻,他一進門眼裡的驚艷和訝異很好地滿足了我,他欣賞了好一會兒,然後偏頭望向我,很認真地說:「能成為這幅畫的第一個觀眾,是我的榮幸。」
這之後我請他吃飯,算是感謝他這些天心照不宣的照顧,三天後我們分別,我們都是隨心隨性的人,甚至沒有開口留對方的聯系方式,對我們來說,對方僅僅是給這段旅程增添了幾分趣意。
是這段旅程中意料之外的人。
他滿足完好奇心就繼續準備之前的旅遊行程,而我準備逗留數日後就回國。
沒想到我們在回國的班機上遇見了,我很幸運,空姐給我升艙到頭等艙,進去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因為分開前趙煦說他還會逗留半個月,趙煦看見我也微愣,然後一臉無奈地沖我聳肩,說:「家裡公司造反了,我得回去主持大局。」
我忍不住微笑。
到北京落地已經凌晨兩點了,趙煦的司機在機場外候著,他非常有紳士風度地問我:「如果不冒犯的話,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想了想,沒矯情地道謝,然後接受了。
車子停在我家樓下,我下車和趙煦道謝,因為我的行李太多,他很有風度地下車問需不需要幫我送上電梯。
我正猶豫的時候,綠化帶花壇旁邊的陰影處突然有人喊了我一聲:「蘇冉。」
7
是唐澤。
這語氣聽不出喜怒,我轉過頭,他大半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裡,慢慢踱步漸入光線明亮的地方,一個多月不見,他竟然瘦了不少,他的視線從趙煦身上轉到我臉上,然後冷笑出來,他說:「我當你為什麼要和我分手,原來是劈腿了。」
我竭力維持著鎮定,先和趙煦道謝和道別,我和他不過萍水相逢,卻蒙他照料已經很是感謝,他也體貼,看了一眼唐澤問我要不要幫忙,在我搖頭後很得體地彬彬有禮地離開,給我單獨處理事情的空間。
唐澤的眼神盯著我,幾乎稱得上兇神惡煞,又仿佛是即將被人遺棄的流浪貓,眼裡故作兇狠地情緒隻是掩飾慌張,他問我:「你和我提分手,是因為你變心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疲倦,大約是這些年遷就他情緒的反撲,他對別人永遠客氣得體疏離,但對我永遠是一副理所當然高高在上的姿態。
我實在是厭煩了,但我還是盡量穩定情緒,耐著性子解釋:「唐澤,我們分手是你提的,我和趙煦隻是在西班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不能再這樣……」
我斟酌一下,但找不到詞,我的語氣大概令唐澤有些意外,他愣了愣,眼底極快劃過一抹受傷,然後過了很久,他語氣突然很輕很輕地開口。
這大概是我和他在一起五年,他第一次向我示弱,他說:「我聽阿瑤說你今晚回來,我從下午六點一直等到現在,蘇冉,你沒回我微信。」頓了頓,他問,「我們分開的這一個多月,你有想過我嗎?」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微微愣了愣。
可我回想我過去的這一個多月,我隻感覺到創作上的滿足。
我一次,一次都沒有想起過唐澤。
我隻能沉默不語。
他在路燈下目光專注地盯著我,像是想透過我的表情看到我的心裡去,過了半晌,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自欺欺人說:「我不信。」
8
唐澤有不信的自信。
我喜歡他很久很久,大概是太久了,我現在已經怎麼都回憶不起來當初對他心動的動機。
就好像對他的情意和感覺已經在歲月裡湮滅,其後的遷就和照顧隻是我愛他這麼多年的餘溫的慣性。
我知道他一直喜歡自己的青梅時薇,他是在時薇和學校一個老師一起出國那晚死心的。
我不知道少年人的愛情是不是都這麼勇敢無畏,他那晚一個人追到機場,然後看著那個老師拉著時薇的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進了登機口。
他在機場一直坐到夜色四起,璀璨的霓虹燈絢亮奪目,將他的悲傷照得無所遁形。
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往機場外走。
我那個時候因為不放心他,一直跟在他身後。
他當時將所有的怒火和悲傷都發泄在我身上,問我:「你跟著我看笑話啊,滾開啊。」
我站在他身後50米左右的位置,安靜地說:「我隻是擔心你。」
那天他是從機場走回宿舍的,十幾公裡的路他走了整整一個晚上,那大概是他最狼狽的一晚,我默默跟在他身後,陪他走了一晚。
早上他走到宿舍樓下,不知道為什麼回頭問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那就在一起吧。」
我愣了愣,然後就笑了。
我們從那天在一起至今,已經五年了。
阿瑤以前說過我舔狗,但我其實不過是率性隨心,人生短短幾十年,我隻想隨心去做我想做的事,在唐澤問我要不要在一起的時候,我在愣住的那十幾秒在心裡問了自己四個問題。
你知道唐澤喜歡別人嗎?知道。
你知道唐澤不喜歡你嗎?知道。
你如果拒絕唐澤以後會後悔嗎?會。
你想得到他嗎?想。
答案如此簡單,不過就是那句強扭的瓜不甜,但不吃到嘴裡你怎麼知道甜不甜。
我冷靜理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五年前我和他在一起時是這樣,五年後我們分開亦是這樣。
我得償所願,和那些從未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過的人相比,我不知道自己算幸運還是不幸,但還好,我拿得起也放得下。
我把唐澤,放下了。
9
唐澤還站在我的面前,頎長的身軀將路燈遮得嚴嚴實實的,他俯身低頭望著我,像是一定要從我臉上找到故作堅強的悲傷才行。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問:「唐澤,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和我提分手嗎?」
他大概想不到我會問他這個問題,所以愣了愣。
他第一次和我提分手,是我們在一起大概三個多月的時候。
在微信上提的,提完他就忘了,然後他和朋友一起組團去西藏玩了七天。
他回來的那天我就在他宿舍樓下等著。
那天還下雨,我頭發和衣服都潮濕,還發著燒,他當時看見我嚇了一跳,問:「你怎麼在這?」
我當時其實還挺難過的,但還是朝他笑,那時候他大概是心軟,再加上他的心因為時薇也死了,和誰在一起不是一起,所以我們就復合了。
我問他:「唐澤,第一次我們分手你去西藏的那幾天,你有某一個瞬間想起過我嗎?」
我嘆口氣,說:「我和你當年的狀態,是一樣的。」
他的臉色在我的話音裡越來陰沉,最後他往後退幾步,然後轉身走了。
在他看來,他今天晚上能屈尊降貴地來找我已經給足我臺階和面子了,我竟然還駁他的面子真是有點不知好歹,他生氣是應該的。
阿瑤知道唐澤來找我的事情之後很驚奇,問我:「唐大少不會是在失去你之後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喜歡上你了吧。」
我笑笑不語。
與其說他喜歡上我,不如說是佔有欲在作祟,一直圍著他轉的卑微舔狗女朋友,在分手後利索地收拾幹凈所有的東西從他的世界徹徹底底地消失,沒有微信、沒有求和、沒有慣常的噓寒問暖和無微不至的照顧。
就像一直圍著你轉圍著你搖尾巴的寵物狗,有一天你回家突然發現它不理你,你肯定會好奇地拿一根肉骨頭在它面前晃一晃試探它的反應。
我對唐澤來說就是那隻寵物狗,他來找我,不過是因為我分手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他要拿塊肉骨頭在我面前晃一晃,試探一下我是不是還在他的可控範圍內。
隻要我表現出一點點的懷念和愛意,我相信他一定會感覺索然無味,然後轉頭就走。
阿瑤說我想多了,我沒說話。
10
唐澤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說來很好笑,我們分手後他找我的頻率比我們在一起時的一年都要多,一開始是因為在家裡發現我忘記拿走的布偶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