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還等著呢。」
閨蜜笑著解釋,我拉著她讓開位置。
九點。
十點。
剛才還艷陽高照的天瞬間烏雲席卷,風沙吹進了我的眼睛,手機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我心猛跳,像刀子直直地捅進我的心裡,絞得我痛彎了腰。
耳邊聽到了江敘的輕喚。
「蘇以,對不起。」
「蘇蘇,怎麼了。」
我摁著胸骨,聽到了呼嘯而過的出警聲和120的聲音。
我唇瓣微顫,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分裂的江敘。
「我屏幕壞了……」
閨蜜像是有預感,強顏歡笑安慰我:「沒事,等下拿了證去換個新的,你這都舊成什麼樣了。」
「是我,早就換了。」
這是我生日,江敘給我買的手機,用了很多年。
裡面全是我和他的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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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額角青筋一下一下跳躍,像頭小獸嗬嗬地喘著粗氣:「不能換,不能換。」
屏幕驟然亮起,江敘的名字躍入我眼簾。
我連忙接通,朝他撒嬌抱怨:「江敘,你遲到了喲。」
電話那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壓抑的喘息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沙啞的嗓子像吞了無數鐵沙子,刺得我耳膜生痛。
「嫂子,我來接你……」
18
那塊大石頭終究掉入深海,卷起層層巨浪。
我搖頭:「我在民政局等江敘。」
電話裡壓抑抽泣的聲音震得我全身冷顫。
「你讓江敘接電話!」
哽咽倒灌入我五臟六腑,心臟炸裂。
我嘶吼著朝他怒喝:「你讓江敘接電話!」
「周警官,我求你讓江敘接電話,好不好……」
八月的炎風吹得我如墜寒窯。
周川滿身是血跪在我面前,仰頭悲戚,字字誅心:「嫂子……江哥……」
「在……醫院……」
我甩開他扶我的手,撩起裙子瘋了一樣往醫院樓上跑。
轉角處突然冒出個人。
我剎不住腳,撞到她身上。
「趕著去投胎啊!」
她猛地把我後一推。
我沒來得及急護住肚子,重重地跌在周川身上。
樓下租戶一臉兇相:「給我道歉!」
我強忍著微痛的肚子,視線緊鎖裡三層外三層的急救室,慢慢走了過去。
那些圍著的人紛紛給我讓開道,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奇怪,沉重得我看不懂。
沉的像昨晚如墨般濃稠的黑夜。
「江敘呢?」
「我來找他,他還不出來。」
很久未見的老警察扶著我的手臂:「小蘇。」
我牙齒打顫,使勁擠出笑,雙手像攥住救命稻草一樣緊攥他。
「李叔,讓江敘出來,和我去領證,他說我們要第一個領證的……」
「他說過……」
老警察架著我走進那間冰冷刺骨的急救室。
房間裡孤零零的病床上隆起,被小小的一張布蓋著。
潔白的布刺疼我的雙眼,掉落在外的手腕上系著我送他的兔子皮繩。
我腿軟站不住,胸間的悲憤將我淹沒。
我像無水之木飄蕩,手抖得不像話,伸手緩緩扯開那張千斤重的白布。
那張英俊的臉上全是裂痕,像屏幕一樣四分五裂。
蜈蚣一樣的疤遍布全身,無數刀洞裂縫。
創口自我心底生長,那種無以言表的痛,像成千上萬的鋼針扎在我的身上。
我從包裡掏出孕檢單,麻木僵硬的手拿不住,掉了又撿,撿了又掉,終於,我穩穩舉在他的眼前。
「江敘,我懷孕了。」
「你要當爸爸了。」
「我不怪你失約,我們也不結婚了,你起來好不好。」
眼淚決堤般砸在他的傷口,我俯身去吻他額上縫合的傷口。
「江敘,我再也不任性了。」
「你起來好不好!」
老警察拉著我。
「江敘!你給我起來!」
你說過你會養我,此生無悔。
你說過你會平安回來。
你說過我們要在五星紅旗下舉辦婚禮。
江敘,你把好運全拿回去,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
19
我抱著他痛哭。
嗚咽聲恫入地府。
我憐惜地一寸寸摸著他的裂痕。
「江敘,你痛不痛!」
老警察欲言又止。
看著他一身傷,我也能想到他的痛楚。
腦海裡又浮現出江敘年少的樣子。
「男人受點傷算什麼,流淚比流血還痛!」
我幾欲哽咽,貼著江敘的臉:「你不痛是嗎。」
「因為你說過,你肩負使命,頭頂著榮光,五星紅星的光輝會將你的痛苦一一撫平。」
「這些傷,都是你的勛章。」
但是。
江敘。
我痛!
你身上每一處傷痕,都刻在了我的心裡。
我心臟被這傷割成了一塊塊,被火燒,被油燜,被扯爛,撕裂……
我哭笑著問李叔,嗓子猶如在炙石上裹過去,生疼。
「他的任務完成了嗎?」
李叔點頭,嗓音低沉有力。
「江敘,幸不辱命。」
任務原本昨晚就完成,誰知隱匿在暗處的罪犯反撲,開著大貨車朝江敘他們撞過來。
路上無數孩子和隊員。
江敘為救車前的孩子,大吼:「快跑!」後強拖支離破碎的身體,沖了上去。
整個人被卷入車底……
老警察遞過來一張沾滿血跡的紙。
上面的字依舊鐵畫銀鉤。
「蘇以,對不起,我食言了。」
「江敘說,你喜歡他的字,所以不能寫醜。」
「江敘說,此生無悔。」
「唯獨,愧對於你,他很想當你的丈夫,但他沒那個福氣娶他此生摯愛。」
「好在沒領證,他不能耽誤你……」
周川手捧血衣和遺物跪在我面前:「嫂子,我沒能把江哥平安帶回來。」
「我的命是江哥救的,從今往後,我的命,就是你的!」
我捧著那張紙和血衣,泣不成聲。
老舊的錢包裡放著張照片。
泛黃的照片裡少女巧言笑嫣。
那是高一開學時需要上交的一寸照,那晚,我怎麼也找不到。
不成想,消失了十多年的照片,被他珍藏在我送他的錢夾裡。
我翻過那張照片,熟悉的筆觸,寫下最動聽的稱呼。
「吾妻。」
我伸手和江敘十指交握,不留一絲縫隙,感覺拽緊了,他就不會離開我。
「可以不把他火化嗎?」
李叔滿眼悲痛:「於禮不容。」
我嗓音低到了塵埃:「我隻想讓他不再受痛,身上不再有傷,僅此而已……」
小腹一陣抽痛,鮮血染紅了我的雙腿,滴落在幹凈的地板,開出一朵朵帶著腥氣的花。
「江敘。」
「你別把孩子也帶走好不好……」
20
如江敘所願。
我站在他葬禮上,描述了他的一生。
我覺得人類好幹癟,輕飄飄一張雪白的床單,就可以將其卷起來。
一個小小的匣子,就將他的一生盡數裝在其中。
雨沒有停。
隻有不斷敲著石碑的噠噠聲。
我的江敘。
睡在泥地裡。
輕聲喚著我。
「蘇以,別哭。」
21
小區悼念英雄,門口排起長龍,黃白菊鋪成了一條天梯。
我捧著江敘的遺像,一步步往家裡走。
一條狗突然躥了出來,翹著腳在我腳邊撒尿。
「哪來的狗!」
周川提溜著狗往外走,就被一個胖女人一巴掌拍了過來。
「你提著我的兒子幹嘛!」
「給我放手!」
我目光靜靜望著她,又是樓下的租戶。
胖女人一把搶過那隻狗,瞄了眼遺照,朝我吐了口濃痰,叉著腰大喝:「出門遇死人,真晦氣!」
「沒本事救我兒子,害我兒子燒傷,還當什麼警察!」
「死了活該!」
我猛地抬頭,雙目充血發紅,怒火將我整個人的理智全部燃盡。
死了活該!
江敘為救她兒子後背被燒傷,在屋子裡找了數次,也未見人。
卻不知她的一歲兒子,是一隻會咬人的狗!
隻是一條會咬人的狗!!
我雙手握得咯咯直響,恨不得生啖了她。
「什麼叫死了活該!」
「活著沒用唄。」
她抱著她的狗兒子齜牙咧嘴大叫:「我兒子的命這麼珍貴,他賤命一條,他算個屁!」
「放你娘的狗屁!」
周川攥緊拳頭就想朝她揍下去。
我伸手攔住他。
不能讓她,再往江敘身上潑汙水!
不能讓江敘走的不安寧!
滔天怒火沖上來,我咬緊了齒關,連同心口湧上來的腥甜一起咽下去。
我聲量拔高:「我來告訴你江敘算什麼!」
「2016年大年30,江敘出任務被捅六刀,深可入骨。」
「2017年3月,江敘出任務,右腿卡在鋼板裡,半月板、韌帶和軟組織撕裂。」
我朝她逼近,字字珠心,擲地有聲!
「2017年7月,江敘出任務,左胳膊六根肌腱斷裂!」
「2018年……」
「2019年……」
……
「直到2023年8月22,江敘出任務,歸來時身上無一塊好皮,因公殉職,年僅27歲!」
每一段任務背後都是慘烈的血色,椎心泣血!
她慌亂中跌倒在地,唇瓣冽喏全身戰慄。
我滿腔滔天憤怒,居高臨下,灼灼看她。
「他曾說,寧山間碎骨,沉河不浮,不願守棺而駐,靈魂碌碌!」
「他曾說,身著藏藍終不悔,頭頂警徽踐誓言!」
「他曾說,願以寸心寄華夏,且將歲月贈山河!」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這些戰士用凡人之體,為我們守衛一方!用血肉之軀,為我們鑄成萬裡高墻!盛世之下,都是他們咬牙吞血負重前行!」
「你說!這條賤命!算什麼!」
「這條賤命!」
「算!什!麼!」
我轉身把遺照放到周川手上。
親手將她扶起,死死將她攥住,手背青筋脈絡跳動,力度像要捏碎她的手骨。
我從牙縫裡艱難擠出一句話。
「他說他的愛人,是祖國,而你,亦是他守護的人。」
「你可以不認他,不敬他。」
「但請你,別侮辱他的一身戎裝!別臟了他回家的路!」
圍觀的人被我鏗鏘之言所撼動,抹著淚齊呼。
「江警官,您回家了!」
「江警官,我們護你回家!」
……
此後。
江敘的餘生,我來護!!
22
我將遺照放好。
驅車前往民政局。
我拿出和江敘的戶口本遞過去,低聲問工作人員:「我想辦結婚證。」
工作人員抬頭望我一眼,翻開戶口本,躊躇半晌開口:「不好意思,已亡人士,不能辦理。」
我攥緊手指,朝她致謝:「麻煩了。」
就在我轉身離開時。
她突然喚道:「蘇女士。」
我回頭。
她和身後的男士朝我招手。
「您有照片嗎?」
我滿腹疑惑。
她朝我搖著兩本結婚證:「結婚證上需要張貼您和您愛人的照片。」
我連忙從包裡掏出照片。
她將我和江敘的照片小心翼翼貼在沒有鋼印的結婚證內頁,用筆在持證人那一欄分別寫下。
「蘇以。」
「江敘。」
我期盼問道:「可以寫2023年8月22日嗎?」
她紅了眼眶,重重吸著鼻子。
「可以!」
「登記日期2023年8月22日。」
「這是我第一次頒發不具有法律保護的結婚證,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她鄭重遞給我:「蘇女士,我隻能做到這裡了。」
「您愛人,會永遠守護你,祝您一生平安順遂。」
我捧著鮮紅的結婚證泣不成聲,朝他們深深鞠躬。
「謝謝你們。」
23
我受被江敘救下的孩子邀請,去他們學校。
他們站在臺上悼念江敘。
江敘守護的人站在晨光裡,小手高舉五星紅旗,邁著他曾邁過的步伐,穩穩站在旗桿之下。
國歌奏響。
「起來,不願做……」
五星紅旗冉冉升起。
鮮紅的旗幟在空中肆意飛舞。
我又見到高中時江敘作為國旗護衛隊的隊長,高舉旗幟。
踢著鏗鏘有力的正步,腰背筆直,浩然之氣激蕩雲霄。
他一生都在努力追尋著他的星光。
在陽光的照耀下,五星紅旗燦爛非凡。
我摸著鮮紅的結婚證書,輕聲喚道:「江敘,五星紅旗真好看。」
24
我原本就是警校畢業,由於種種耽誤,卻未能和江敘共事。
此後,我用了三年時間,考進江敘曾經待過的警局。
向上級請示,重啟江敘警號。
2026年8月22日。
老警察站在上方宣布。
「我宣布,江敘同志,警號重啟,由其妻蘇以同志繼承。」
我右手握拳,宣誓。
「我將視010***警號為終身榮譽,繼承其夫遺志。」
「我會像你身穿警服的模樣,走你走過的路,沿著你的腳印,繼續你未完成的使命。」
江敘,國家向我借了你,可你再也沒有回來,那我,就去國家找你。
25
我三年前的小說《不知重逢是何年》被拍成電影。
無數影迷問我。
「請問男女主有原型嗎?」
我笑著回答:「有。」
「請問最後男女主在一起了嗎?」
我點頭:「他們很幸福。」
「那,壞人和電影裡一樣,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嗎?」
我望著電影最後一幕。
女主當庭擊殺弒夫的兇手。
我笑而不語。
樓下租戶死了。
當晚我坐在書桌前,望著三年前的懸疑小說結尾發愣。
書桌上鮮紅的結婚證不再如新,翻飛的紙皮像訴說了無數故事。
我拿起筆在結婚證字號那欄鄭重寫下。
「20230822」
我重重蓋上和江敘定情的鮮章。
「江敘,此生無悔。」
「蘇以,此生無悔。」
凌晨兩點,陌生電話打來。
我接起。
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好聽。
「請問是蘇女士嗎?我們監測到您涉及重要案件……」
我眼淚砸在結婚證上,紅章上江敘和蘇以的名字互相交融,分不清彼此。
我癡癡嬌笑,低低念出小說的最後一句。
「是我殺人的事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