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春闈放榜,顧清言中了榜眼。
這是天大的喜事。
畢竟,我素來有個同狀元探花打對眼的心願。
如今顧清言高中,可叫他打馬而過時,在我家豆腐店前多繞兩圈。
我同他打趣,問他何時去娶他的意中人。
顧清言落寞一笑,說:「不娶了。」
「為何?」
「我……來得太遲。」
不妨戳到人家的傷心事,我尷尬地安撫道:「你赴京趕考,人家等不了嫁人了,也是常有的事。你莫要急,我叫我娘替你留意。如今想嫁你的姑娘,隻怕多得要排隊。」
顧清言顯然不想多談,他扭頭道:「按年紀,我虛長你幾歲,如今,我想收你做義妹,你可願意?」
顧清言做官做得很兇,一年到頭都埋在卷宗裡。我娘有時候做了好菜給他送去,回來咂嘴感嘆,說這孩子,簡直不要命了,一天隻睡兩個時辰。
做官,少不得要應酬。據我所知,他是不太會喝酒的,有幾次,我卻見他嘔出血來。我一邊給他熬小米粥,一邊問他,幹嗎要這麼拼命。
顧清言倚在床頭,沒有束發,紅著眼睛瞧我:「我是個俗人,就想做大官。」
我覺得,我認識的顧清言,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
可他又分明說出來了。
我不知如何言語,隻得放下小米粥,囑咐他放涼了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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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言拼命,沈照也有意打壓世族,兩人一拍即合,沈照破格提拔,不過一年,顧清言就官居四品。
沈照推行新政,削弱世族勢力,八月,沈照於行宮內中毒。
顧清言傳消息來的時候,我正在做一隻羽毛耳墜。
鉤針扎進肉裡,我恍若未覺,站起來問顧清言:「生死不明……是什麼意思?」
顧清言嘆了一口氣。
「皇上中毒這件事,被幾個首輔大臣壓下來了,這是我秘密得到的消息。」
想起自己這樣看著太異常,我勉強編起自己都不信的謊話:「我、我聽說……這位新帝,推行新政,為咱們老百姓出頭,心裡很是欽佩……兄長,你……能帶我去看看他嗎?」
顧清言面露難色。
不怪他,帶一個大活人進宮,怎麼想也太難了。
他沉吟片刻,說道:「你可有什麼信物?」
我心頭大震。
那日他果然看到了!
他曉得我和沈照的關系!
顧不上其他,我立馬找出沈照留下的玉佩。
顧清言點點頭,說道:「有了玉佩,那就好辦了。」
顧清言計劃,讓我假扮小太監,緊跟他身後。他手持玉佩,遇有人攔,說是皇帝密召。
宮規我不懂,但顧清言假傳聖旨,怎麼想,都是殺頭的大罪。
我不能為了我想見沈照,就叫顧清言平白送命。
臨出門,我悔了。
同顧清言說,我不去了,求他幫我把這塊玉佩送到沈照身邊。
五天後,顧清言帶來新消息,沈照醒了。
他神情躊躇,我知他還有話講。
顧清言道:「是崔氏女衣不解帶照料的。」
我了然,他們畢竟有婚約。
顧清言道:「你……不生氣嗎?我不知他曾經許諾過你什麼,但你既稱我一句兄長,那兄長要勸你一句,他……不是良人。」
我平靜道:「我知道。」
趙四水這樣的人,我把不住,我一開始就知道。
就算沈照說要娶我為妻,我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畢竟有他的難處。
便是娶我為妻了,他也未必是一心人。
可我年少時遇見了太驚艷的人,我總是忘不掉他。
總歸,他平安就好。
這一年我十八,已經算個老姑娘。
我娘又出去吃了兩回老姐妹嫁女兒的酒,徹底繃不住了,抓起掃把,追著我滿院子跑。
如意咂舌:「陶嬸,便是春風樓裡的老鴇,也沒有你這樣的。」
我為躲我娘,幾乎快要上樹。
所幸最後關頭,顧清言來了。
我跳著腳往他背後躲,顧清言護住我,笑著道:「陶嬸,消消氣。」
我娘不依不饒。
「消氣?消什麼氣,小小不嫁人,你養她一輩子嗎?」
顧清言朝我瞥了一眼。
「好啊,養一輩子,又有何妨?」
我心神俱震,隻覺得很久以來,有什麼東西一直被我忽視了。
顧清言又道:「不但小小,便是如意、陶嬸,你們我都要養一輩子的。」
如意笑道:「哎呀,顧清言,你真是出息了。」
我在心裡默默唾了自己一口,暗笑自己自作多情,顧清言這麼個清高的,怎麼會對我生情。
一月後,沈照來了。
他來,多在夜裡,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
這一回,卻是青天白日,走的正門。
許是大病初愈,他臉色蒼白。
我把他迎進門,問:「毒都解了嗎,怎麼來了?」
沈照睨我一眼:「我再不來,顧清言要養你一輩子了。」
我心頭直跳,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他同我娘寒暄兩句,站起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陶嬸,其實在下今天來,是來向你提親的。」
我娘嗑到嘴邊的瓜子,突然掉了。
「在下愛慕小小,想娶她為妻,原本早該來的,隻是家中父親突然去世,一時瑣事太多,還請陶嬸原諒。」
我站在旁邊,默默撿起娘那撒了一地的瓜子。
沈照又道:「至於聘禮,來之前,在下在庫房裡挑了又挑,隻覺得沒一樣配得上小小,在下前思後想,覺得還是隻能以國為聘。」
我娘咂巴兩下嘴,茫然道:「以國為聘——是個什麼意思?」
沈照道:「在下在衙門裡當小差,把衙門給小小當聘禮的意思。」
我忽然擰巴起來,當著娘的面道:「我不同意。」
沈照蹙眉:「為什麼不同意?」
是啊,為什麼不同意呢?
我在心裡面問自己,你拖著不嫁人,可不就是心裡面有他。
等他真的來娶你了,為什麼又要不同意。
沈照道:「你是因為崔汐瑤的事嗎?我和她的一切,都是假意親近,可以一樣一樣說給你聽。」
我道:「不必解釋,我相信你。你說不會娶她,要來娶我,你做到了,我心裡感動,可是,成親的事,還是算了。
這些年,我確實心裡念著你,但我終究隻是個賣豆腐的,入宮,當皇後……聽起來太遠太遠了……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
沈照道:「我是趙四水,也是沈照,你說你走不上去,我願意下來接你。我往下走九十九步,你為什麼就不願意往上走一步呢?」
「我入宮,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我娘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
「什麼崔汐瑤?什麼入宮?你們在說什麼?」
我仰天長嘆。
「阿娘,沈照是當今聖上!」
阿娘愣了兩秒,摁著太陽穴,腳一軟,跌了下去。
我扶住阿娘,同沈照道:「你瞧,我們倆身份地位差這麼多,是阿娘聽見都要暈倒的程度。」
沈照道:「賣豆腐怎麼了?我覺得賣豆腐很好!」
我也道:「賣豆腐怎麼了,我也覺得賣豆腐很好。」
四目相對,彼此都能瞧見對方眼中的痛苦。
僵持片刻,沈照又掏出那塊玉佩遞給我,苦笑道:「你先安頓好陶嬸……至於我們的事,以後再慢慢談。」
11
晚上,顧清言來了。
我娘被嚇得不輕,顧清言提來一支人參。
我在灶房燒火燉人參,顧清言就倚在門上,攏著袖看我。
我流下兩行淚,回頭,沖顧清言說:「這個柴不好,燻人。」
顧清言應道:「嗯,回頭換了。」
「說換就換啊,顧大人當了官,就忘記你吃不起飯的時候了?」
顧清言一本正經道:「不是說換就換,是你說換就換。」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眼淚汪汪同顧清言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知好歹,當今天子來到我家門口提親,被我趕回去了。」
顧清言道:「確實是不知好歹。」
我大怒:「連你也不懂我?」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又要升官了,這回是三品。」
我一抹眼淚,賀道:「恭喜啊,顧大人前途無量。」
顧清言笑了笑:「我做官再拼命,也不過二十三歲,這個年紀的三品大員,你聽說過嗎?」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
顧清言嘆道:「我能升這麼快,說來也是沾了你的光。皇上他提拔我,想讓我在朝堂站穩腳跟,讓你有個好娘家,怕你進宮,被別人說閑話。小小,他很早以前就在為你鋪路,比你想象中愛你。」
我沒說話。
顧清言又道:「他推新政,動了世家的利益,這次中毒,隻是世家的一點小小警告,可他還是執意要娶你——一個平民皇後,你進宮是不容易,他面對的阻力,遠比你想象中更多。」
「小小,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嫁給他,你怕門不當戶不對,怕不幸福,怕以後他再娶別的女人。那你同我呢?我們門當戶對,我以後也不會娶別的女人,我發誓一心一意對你好,你願意現在立刻嫁給我嗎?」
顧清言這番話幾乎嚇得我魂飛魄散,他眼中有灼灼火光,看著我,一直燒到我心裡去。
我躲著他,不敢細看。
顧清言卻不讓我躲,他抓著我的手道:「回答我,你願意現在立刻嫁給我嗎?」
我被他逼急了,支吾道:「兄長,你、你很好……可是……」
顧清言猛地放開我的手,後退兩步,笑道:「那可不就得了嗎,你心裡有他,他心裡有你。不嫁他,你也會抱憾終身。你想嫁他,就去嫁。兄長這些年,拼命做官,就是做為了作你的底氣,有什麼事,兄長在背後為你撐腰。」
他神情變得太快,剛剛一切,隻像吹過一場風、做過一場夢。
我眨巴了兩下眼睛,隻覺得手上被他抓住通紅的一片,還留有證據。
顧清言體貼道:「沒嚇著你吧,剛剛隻是做戲,不要當真。」
我默然無語,良久心下稍定。
我和沈照的事情,不是我勇敢嫁他,就能解決的。
沉吟片刻,我道:「兄長,推行新政的事,我不懂。隻是我想問問你,朝堂上,寒門學子一派,世家貴族又一派。二者之間的矛盾,是不是一點就著?」
顧清言沉默。
「倘若你是崔氏,新帝提拔人才,已是在奪我你的權了,如今,連許下的後位也沒有了,你會怎樣?
「他剛登基,不過幾年,推行新政,隻得徐徐圖之。若是逼得太緊,世家反了,會如何?他已經中過一次毒了,再來第二次,會是什麼?
「我確實喜歡沈照,可他是皇帝,我們倆的情愛,與這天下比,終究是太小了。我為我自己考慮,也為沈照考慮。我們或許終有一天要成親,但總歸不是現在。」
12
天蒙蒙亮,我留下書信,囑託顧清言和如意照顧好我阿娘,背上行囊,一路南下。
京城待久了,等出來,才知天地遼闊。
我見過流民,見過世族旁支欺壓百姓,見過郊外的黑店,見過田裡的莊稼漢,見過蓮池裡的漁歌女。
又是三年,到最後,我見青山。
一路走,京城的消息,慢慢地,一道一道飛來。
沿途聽說新帝減免苛捐雜稅,厚農桑,嚴懲貪汙。
我最後停在江南。
路邊的柳樹抽出新芽,我租了個院子,教村裡沒條件的姑娘們認字。
我教那些女孩,第一個字是【我】。
姑娘們嘰嘰喳喳,抱著頭噘嘴。
「小小姐姐,這個字也太難。」
我笑一笑,想起秀才,說道:「不會寫【我】,怎麼做人呢?」
村裡有個獵戶,說是感激我教他侄女認字,每至年節,就要提上東西來我家。
乞巧節,我望著他提來的兩隻大雁,認真道:「其實,我已經嫁過人了。」
獵戶磕磕巴巴道:「啊?」
我嘆了口氣,張口胡鄒:「我這麼個年紀,可不是嫁過人了嗎?我那夫君,名叫趙四水。
我給他生了一兒一女,最近我同他吵架,才從家裡面跑出來的。」
獵戶失魂落魄,提上兩隻大雁,回去了。
我看著兩隻大雁,心裡直呼可惜。
世家最後還是反了,宮裡發生兵變。
我驚坐起,滿屋收拾行囊,準備北上回京。
走到第二日,才想起來,京城的消息傳到我這裡,已經是一個月以後。
若有什麼事,我現在回京,也於事無補了。
可是,我都已經出來了,總不能再折回去。
況且,阿娘他們,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
沿路再北上,一路聽說,顧清言不知怎的,甚至立了軍功,他又升官了,如今,是從二品。
至於沈照,世家作亂,他同崔氏女的婚約,自然而然取消,新帝登基六年未娶,急壞了朝廷的一幫老頭子。
坊間甚至傳聞,他喜斷袖。
倘若我是沈照,大概要在宮裡跳腳大罵有病了。
及至離京最後一個驛站,我風塵僕僕歇下去,隻不過半個時辰,便被隆隆的馬蹄聲叫醒。
我摁著太陽穴起來,心想這是哪裡的軍隊打到天子腳下來了。
胡亂把衣裳一穿,推開門一看,外面烏壓壓站了一隊人馬。
當先一人,容顏冠絕,身穿一件明黃寢衣,未束冠,顯然是剛從被窩出來就騎馬過來了,很是不成樣子。
沈照踉蹌著撲上前來,急切地抓著我肩膀,似乎怕我飛走。
「我們說再談談,你為什麼一走好幾年,連封信也沒有?」
往後看,顧清言著紫袍,阿娘和如意坐在小轎上,後面有皇家護衛若幹。
顧清言沖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在說,他非要這麼幹,我也沒辦法。
我撲哧一笑,對沈照說:「你大半夜不睡覺,真是有病。你送我兩隻大雁,我就坐下來,跟你慢慢談。」
談多久呢?
或許,是一輩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