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此言一出,我娘瞬間客氣起來。
手上正扒皮的紅薯,本來要自己吃,現下手腕一轉,遞給了趙四水,親切道:「陶嬸平日裡瞧你就有出息,當的什麼差呢?」
趙四水接過去,把紅薯上的灰拍幹凈,又遞給我,客氣道:「一點小差事罷了。」
我坐在旁邊吃紅薯,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大抵是趙四水今日沒戴面具且穿得人模狗樣,我娘好像已經忘記了他會殺人這件事,對這個衙門裡當小差的趙四水越看越滿意,追問道:「那……可有婚配,家中兄弟幾個?雙親可還健在?」
我不高興了,放下紅薯道:「娘,你問他這些幹什麼?」
「問問怎麼了?你這個死丫頭,娘又不是問你,人家趙四水都沒有不高興,你不高興什麼?」
趙四水捧場道:「陶嬸既然想問,在下自然樣樣都要說的。家中雙親健在,兄弟三個,我排第二,至於婚配嘛,暫時還沒有。」
好一句暫無婚配。
我看那告示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明明都要娶媳婦了。
可是,林小小,你又在生氣什麼呢?
氣他騙你娘?
還是,氣他要娶媳婦了?
他總要娶媳婦。
不娶個漂漂亮亮的官家小姐,難道還要娶你這個大字不識的嗎?
再說了,他娶不娶媳婦,又關你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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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娘又道:「想娶個什麼樣的?」
趙四水的聲音平和:「自然是,娶個情投意合的。」
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我丟下一句吃飽了要去睡,站起來就走。
等走出來,才發現,我本就在自己的臥房。
我們圍爐煮茶,原是在我的臥房,現在我走出來,家裡能睡人的,除了娘的屋子,剩下的,就是趙四水那間西廂房。
我心中長嘆,到院子裡的石階上坐下。
月色如露,我看了會子星星,把頭枕在雙膝之中。
趙四水走後這半年,張大牛對我熱情依舊。
我不再去買筒骨,可他家上好的腰排,總是一斤一斤往我家裡送,搞得我都不敢路過他家。
娘總催我。
算年紀,我也不小了。
早該嫁人。
可我不想嫁。
我隻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趙四水在沙地上教我寫字。
沈照的【照】,我寫得比林小小的【小】還要好。
不曉得過了多久,身邊坐了個人。
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趙四水。
他道:「我知道你看到了告示,我父皇給我定了個太子妃。這婚事,不是我自己挑的。」
我埋著頭,沒說話。
「皇子聯姻,公主和親,生在皇家,很多東西,都是身不由己。」
他把我的頭從膝蓋裡薅出來,指腹抹去眼角淚痕:「哭什麼?我不會娶她。」
我淚眼蒙眬望著他道:「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想了想,說道:「不喜歡,我喜歡趙四水。」
「嗯,我就是趙四水。」
「你做沈照,就不是趙四水了。」
他把我的一縷頭發纏在指尖,抵著我額頭道:「趙四水能娶你,難道沈照就不能嗎?」
沈照要娶我?
他是太子,他怎麼能娶我呢?
我磕磕巴巴道:「你、你是想讓我做個外室嗎?我們家雖然窮,可我不做外室的……」
沈照皺著眉打斷我。
「你為什麼要做外室?我說的是娶,你沒聽明白嗎,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
可不就是太子妃?將來要做皇後的。
這太荒唐了。
我道:「琴棋書畫,我一樣都不會,怎麼配做你的妻子?」
「琴棋書畫,宮裡自有名家,我的妻子不需要會這些。我剛剛才同你娘講,想娶個情投意合的。難道你沒有聽見?」
自然是聽見了。
我吸一吸鼻子,同他道:「你喜歡我,同我講這些,我心裡很歡喜。
可是做太子妃,我不行。俗話說,有多大的鍋,下多少米,我隻是林中小小鳥,進皇宮這樣大的事情,我還沒有這個本事。況且,皇宮裡的規矩,我一點不懂,你娶了我,隻會叫別人笑話你。」
沈照道:「皇宮裡最不缺的就是懂規矩的人,有我在,沒有人敢笑話你。你說你是林中小小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你以為嫁給我需要會琴棋書畫是嗎?琴棋書畫能母儀天下嗎?米多少錢一升,布多少錢一匹,什麼時令耕種,什麼時令捕魚,你身在民間,比任何人都清楚,做我的妻子,有何不可?」
我聽呆了,懵懵懂懂道:「照你這麼說,我做皇帝都可以。」
沈照一下子笑出來,他朝我頭上敲了一把,兇神惡煞道:「大言不慚,簡直放肆。」
我仰天長嘆:「所以啊,咱們倆,橋歸橋,路歸路,你是天上月,我是人間泥。你說你想娶我,我聽過,歡喜一場,到這裡,夢就該醒了。」
沈照默了一默,說道:「你知道秀才為什麼屢試不中嗎?」
秀才?
我不知道沈照為什麼突然提起他,但我還是實誠道:「不知道。」
沈照道:「我看過秀才的答卷,針砭時弊,入木三分。但他考不中,再來五回,他依舊考不中。因為他不是世家。倘若他出身士族門閥,這會,說不定已經官至三品了。」
頓了頓,他又道:「當初刺殺我的,也是世家。」
我大驚:「他們怎麼敢?」
沈照攏袖一笑:「他們有什麼不敢?士族橫行,甚至左右皇權。寒門學子沒有出路,朝廷沒有人才可用,推行新政,我勢在必行。小小,這次訂婚,是為安撫世家,我有難處,旁人不懂我,但我希望你能懂我。」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想扳倒世家,想一想,就覺得很難。
會很累吧。
我站起來,拔起腿往灶房走。
沈照追上我:「你去哪?」
我一撇嘴,說道:「熬骨頭湯給你喝。」
9
我上次夜裡回家,領回來一個血淋淋的白衣服。
這次夜裡回家,領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我娘見到這麼個天仙似的美人,手裡的簸箕沒端穩,豆子灑了一地。
從前趙四水在,我娘每天指桑罵槐。
如今如意來了,我娘整日笑得合不攏嘴。
隻因為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在我家守鋪子,十裡八鄉的俊後生,都搶著來我家買豆腐。
每日收了攤,如意便教我寫字。
如意耐心好,人又溫柔,趙四水沒教會我的,如意一一講來,教完寫字,她又教我文章和做詩。
她仍舊戴著白袖圈,睡不著的時候,她就點著燈,來我房裡,讓我講一講秀才的事。
我勸她,日子要往前看,不能老想著秀才。
如意說,想為秀才守節三年。
三年以後呢?
如意說,她不會嫁人了。
如意問我有沒有心上人,我想起月光下的趙四水,紅著耳朵說沒有。
如意看穿一切,她同我說:「小小,我真羨慕你。」
「有什麼好羨慕的,你長得這麼好看,又有才氣,我羨慕你還來不及。」
如意用手順著我的頭發道:「我在青樓這麼些年,早就不相信男人了,好不容易信了一個,那人卻又死了。小小,去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吧。」
想到那森森的紫禁城,我說:「我的心上人,他是天上的風箏,隻有一根線在我手裡,我一想到他,就覺得好不踏實。」
如意說:「風箏總會收線。
小小,你是勇敢的女孩子,不要怕。」
春末,皇帝駕崩,沈照登基,推行新政,改科舉。
他很久沒有來,我猜皇宮裡面,大概已經忙得翻天覆地了。
我不知道能幫到他什麼,隻好每日去蘭香閣,聽讀書人論道。
說來也算傳奇,教我寫字做文章的,一個是當今天子,一個是京城花魁。
這便好比一個人不會做菜,卻吃過好肉。
依我看,蘭香閣裡大部分讀書人高談闊論,內容卻如空中樓閣。
隻有一人,好坐角落,寡言,偶爾說幾句,同沈照在我面前說的政見,不謀而合。
這人好像窮得很,衣裳打著補丁,靠替人寫家書掙兩個錢。
看見他,我就想起秀才。
這人叫顧清言,我觀察了他三天,整整三天,他每日隻吃一個饅頭。
第四日,我坐到了他的面前。
顧清言放下書,拿起筆,目光略掃過我,便道:「姑娘要寫家書?什麼內容?是口述,還是在下替你潤色?」
「不寫家書,」我道,「我是西巷賣豆腐的,我家的豆腐很便宜,隻需一文錢,若是初中十五,還能免費送。」
顧清言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難堪、錯愕,各種表情從他臉上一掃而過。
當即我就曉得自己做錯了。
隻是想要後悔已經來不及。
果然,顧清言放下筆道:「大丈夫不吃嗟來之食,多謝姑娘美意。」
我隻得悻悻離去。
我在家想了一整日,第二天天一亮,我同娘商量,想把趙四水每個月給的五十兩銀子拿出來,再盤個鋪子,專門給吃不起飯的讀書人吃飯。
娘不同意。
一個趙四水、一個如意,我管的閑事已經足夠多。
我說:「五十兩銀子,埋在樹根,也不會發芽。拿出來用,卻可以喂飽很多人。我們都是窮人,自己不幫自己,難道還等著別人來幫嗎?」
娘說:「做這種事情,我們幾個女人,拋頭露面,不合適。」
我心說可巧,我有現成的人選。
我用芭蕉葉包上三塊豆腐並半碗豆漿,再去找到顧清言。
顧清言一見我就要走,我拉住他,道:「顧先生,先別走。你說不吃嗟來之食,我給你道歉。如今我有個差事想僱你,你接不接?」
顧清言不願意,我用言語激他。
「怎麼,先生空有治世之才,一家小小的飯堂,卻治不下來?」
顧清言負氣答應,我們的鋪子就這樣湊湊合合開下來。
顧清言主外,又另外僱了兩個大娘,每天負責炒些青白小菜。
我們把菜價訂得極低,酒水的價訂高,肉菜隻在初一十五那天有,如此一通篩選,留下來的,就真是吃不起飯的讀書人了。
讀書人心氣高,菜價低,也怕他們不來吃,又備下紙墨若幹,打個以墨寶換餐食的幌子。
每個月去錢莊領五十兩銀子,總歸心裡不踏實。
我同如意商量,最後決定再開個首飾鋪。
她長得好看,又當花魁那麼多年,最知道如何打扮,由她畫花樣子,我出去找材料回來做。
我們不做金銀那些貴玩意兒,就做些太陽底下閃閃發光亮眼的小東西,諸如蝴蝶簪子、羽毛耳墜之類,我能說會道,再加上如意這個水靈靈的賽西施做活招牌,倒也頗受小姑娘小郎君喜歡。
一月下來,竟也能掙二三十兩。
這些錢,我和如意對半分,屬於我的,留出來一份給阿娘養老,另一份,給那些來學認字的女孩買些筆墨吃食。
天氣漸漸熱起來,我瞧著顧清言那身破衣爛裳實在礙眼,狠狠心,掏出我被趙四水吃剩下的那幾個私房錢,給他置了兩身新衣裳。
要不說人靠衣裝,顧清言換上這一身寬袍廣袖,頓時像模像樣起來。
我娘,向來是看見個好看的,都要問兩句。
拉著顧清言,又是那老三句。
「可有婚配,家中兄弟幾個,雙親可還健在?」
我尷尬得恨不得立馬捂住我娘的嘴,顧清言紅著耳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道:「意中人……有一個的,隻是還沒去說親。」
顧清言向來清高,此話一出,我著實沒想到,撫掌大笑道:「是哪家的姑娘?」
顧清言含糊道:「是……是個好人家的姑娘,等我明年高中,就去娶她。」
夏日覺短,半夢半醒間,我恍然瞧見床邊坐了個人,長眉微挑,鴉睫下綴著一粒小痣。
我沖他笑笑,他也沖我笑笑,替我捏一捏被角。
我驚覺這個好像不是夢,從床上跳起來,又被他按住,重新塞回被子裡。
「再睡會。」
沈照沒有點燈,袖袍跌在我榻上,像一個旖旎的春夢。
我磕磕巴巴起來。
「什麼時候來的,你、你明天不上朝嗎?」
「上,看你睡會我就走。」
沈照的聲音極倦,那個旖旎的春夢被戳了個泡泡,一下子碎了,我往床裡面挪了挪,道:「上來躺會嗎?」
他道:「我們並未成親,這於禮不合。」
「所以啊,咱們小聲些,別叫娘又拿著菜刀來找你拼命。」
沈照莞爾,然後和衣躺了上來。
他好像真的是累極了,睫下兩片烏青,躺上來,不過幾個呼吸便睡著。
我從床邊上坐起來,借著一點星光,看他的眉眼。
說是躺會,也沒躺多久,隻不過半個時辰,沈照就睜開眼,安靜地看著我。
這時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我原先一直盼著他來,有好些話想同他講,講講我新開的鋪子,講講我用五十兩銀子養了好些讀書人,可是他真的來了,我又講不出來了。
見一面的時間太短,幾個眨眼就會飛走。
看了一會,沈照坐起來,說:「你是不是長胖了?」
我立馬給了他一巴掌。
「誰胖了,你才胖了,有病。」
沈照大笑:「我可能真是有病,就喜歡被你罵。」
我竟然從這笑裡瞧出兩分寂寥來。
他父王剛走,他即位,來不及悲傷,就要振奮精神與世族周旋。
身邊,怕是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
我垂下眼,說道:「我遇見了一個人,叫顧清言,很有才,以後朝堂上的事,他或許可以幫你。」
沈照點點頭,說記下了。
送走沈照,我分神注意著娘那屋的動靜,卻不妨,院墻拐角處,悄無聲息立著一個人。
我幾乎撞到他,剎住腳步,瞧清這個人,是顧清言。
我心中忐忑,不曉得他為何出現在此,又究竟看到幾分。
可顧清言終究是個寡言的人,他隻是朝我笑笑,道了一聲早。
這種事情,他不說,我也不好主動去問,隻得由此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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